| ◎周兴维 西南民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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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写出惊世骇俗《莎菲女士日记》的丁玲, 1957年百花齐放时,因为放了一下,被打成右派。1979年平反后,丁玲却对把她打成右派的领导韦广祯非但没有微辞,反而主动、积极地为其辩护,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丁玲对那些与她同样遭受迫害的人不但没有同情,反而言辞激进,比那个左派领导还要左。 有人就想:丁玲一定是被逼的。但后来的事实表明,她真就是这么感觉、这么认为的。
郭沫若在 “十年动乱”期间出过一本《李白与杜甫》。这本郭老一生最后的文学评论专著,结果是毁了他一世声名。面对文化大革命红潮,郭老曾宣称自己以往的所有作品都只配付之一炬。读过《天上的街市》、《棠棣之花》、《甲申三百年祭》……的人如我辈者,岂能不大跌眼镜?
有人又想:郭老也一定是被逼的。但事实是,他也真就是这么感觉、这么认为的。
何以至此?说白了,也就那末回事:求生的本能、自保的意识。
重压之下无反弹,还说重压舒坦,甚至舒坦得很;扭曲之下无反转,反说扭曲舒张,甚至舒张得很。由此,我们似乎也可观察到此间人(哪怕是名人、伟人)的复杂性、两面性———其实岂止此间人,外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1973年8月23日,瑞典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突然闯进两个全副武装的劫匪,一边狂扫乱射一边高喊Party(晚会)开始了。几位女职员被劫匪关到地下室。6天后,警察终于靠近了她们,但这几位女职员却拒绝营救,还声言警方可能加害于她们。为什么?几天后,随着人质的获救,原因也弄清了:
在这段时间里,劫匪除了威胁她们外,还让她们深信:她们随时都可能被枪毙。但在这种最极端的情形下,劫匪并没有伤害她们,也没开枪,还给她们水和食物,结果令这些女职员心存感激,以致反而担心起外界的营救会坏事。所以她们被营救出来后,人们根本听不到她们对劫匪的控诉,相反的,一位女士说: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坏人,我已经和其中一个订了婚。还有一位女士忙着在国际间筹款,为一个劫匪建立辩护基金。被劫持者居然认同劫持者,还为劫持者鸣冤叫屈、提供帮助,一时间令全世界舆论瞠目结舌。之后,一种被确认了的社会心理疾患就被称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是人的求生欲和自保意识在生命受到极端威胁时的一种本能反应。问题在于,一般人都有求生欲和自保意识,但却未必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就是说,一个人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症,还需一定的条件:
第一,有某种力量能使你切实感受到一种无可逃避的恐怖和紧张,你的身家性命随时都可倾覆;而在何时何处倾覆,或者是不是一定倾覆,则取决于这个施力的人。
第二,这个施力者会施予你各种小恩小惠,特别是在你已经绝望的情况下,让你感恩戴德。
第三,他能将你与外界的交流完全隔绝,你所能得到的信息和思想,都是他所能控制、经他挑选后所给予你的,简言之,你被他导向。
第四,他会让你随时随刻都感到,除了顺从他、听他摆布、任他宰割,你无处可藏、无路可逃。
这四个条件一旦具备,就形成了一个框架,你一旦置身其中,就会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很显然,这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必有一个制造者。这个制造者可以是镇关西牛二,也可是一个两个绑匪,当然也可是一个团伙或一个组织,甚至是一架国家机器。同样,作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罹患者,可以是一个两个人,也可是一群人、一个族群、一个民族乃至整个国家。
众口铄金。想当年,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岁月里,每隔几年就必须斗一次;于是,夫妻反目,父子为敌,母女成仇,师生操戈,童叟相欺,老幼互恶,妇孺陌路,同事揭批,邻里告发,上下争宠,忽东悠西……于是,千百万人上亿人几亿人就都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更可怕也更可悲的是由此孳生出来的一种无悔论和母子论———正是在这种天子父母官文化的历史必然性名义下,一次次忤逆人性的大迫害大屠杀大清洗,一桩桩骇人听闻的罪行和暴力,一幕幕肮脏阴暗的交易和欺骗,一场场铁血与电火的洗礼,一出出倒行逆施的指鹿为马和黑色闹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从而,一天天病入膏肓的冷漠和麻木,最终使方正道德和良知价值在国人心中根本地丧失了地位。
如今,公开的普遍的红色恐怖消褪了,在市场化大潮的裹挟之下,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公开的制造者以及普遍的患者也不多了,但这病症并不那么好医治。一则因为此症的隐蔽制造者和局部患者还不少,二则因为心道的传统还在;且两者又都往往处在关乎众生的关键位置,故极易导致局中人反复的创伤、反复的患病,如此一代一代又一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很难康复。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