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总理说实话》未收录的“ 改革故事”之一 这是一组前些年出版的畅销书《我向总理说实话》中没有收录的、作者过去在基层工作时亲历亲为的一些事情。也许从这些“改革故事”中能够找到解读现在的三农政策和实践的角度。———编者
□李昌平
“休克疗法”这个词是前苏联人创造的。苏联人搞“休克疗法”的时候,我也在乡镇搞“休克疗法”。
1993年,我出任监利县周沟乡书记,正值我“三十而立”之年。
周沟乡地处监利的水陆交通要道,由分盐和黄歇两个大镇分别划出一块地盘而组建的新乡。建乡以来,一直受干部派系斗争的困扰,工作难以开展,经济发展也严重滞后,财政穷得不仅发不出工资,乡干部不得不住在危房里面办公和睡觉。正因为周沟乡是个“野猪林”,所以,才让我这个最年轻的书记捡了个“便宜”。
当书记后,我请求县委给我配了一个比我小的年轻搭档。我们两个人都年轻气盛,决定要“不计后果”地大干一场。俗话说得好,发展是硬道理,我们决定从改善经济发展环境抓起。我们分析,周沟乡的优势是交通便利,是农产品加工和集散的好地方。制约周沟乡经济发展的不是客观条件,而是政府和部门干部“太狠”———卡、拿、O(吃喝)K(玩乐)太厉害。乡干部和乡管的部门比较好办,我们将十几个办公室合并成五个办公室,将农口的几个站所合并到农业办公室,将党务和群团系统合并成精神文明办公室,将党委和政府办公室合并成党政办公室,将财政、经管和政府财贸办公室合并成财经和社会事务管理办公室,将城建和企管会等合并成发展委员会。这五个办公室的主任和副主任由党政副职领导兼任,并用责任制将他们拴在战线工作和包村工作上,不让他们浮在上面(集镇上)就行了。难办的是工商、税务、土地、财政、城管、派出所、司法所、环卫所等十多个具有收费收税权力、且直属县局管理的“执法”部门。我们决定用智慧“限制”这些偏好“寻租”的“执法”部门。
2003年底,我们秘密完成了一项调查,查清了企业主一年的上缴税费和隐性租金之间的比例为1:2,也初步掌握了一些执法人员违纪违法寻租的证据。
1994年正月初八,我和几位乡党政班子成员在乡政府设宴,给县直管部门、乡五大办公室、乡直企业领导和私营企业主拜年。席间,我逐一问及各个部门今年的税费任务情况,所长们都说主管局下达任务增长太快,任务重,难以完成。我现场作了一下统计,所有任务不足200万元。对所长们的抱怨,我表示了深深的“同情”。早有准备的乡长及时地抛出了乡政府统筹完成税费任务的设想。这个设想很简单,就是各个部门的税费任务由政府分解下达到各个纳税主体———下达税费任务“明白卡”,纳税主体按照“明白卡”按月缴纳税费,年内业务增长不加负担,业务显著萎缩减负担。在乡政府设纳税(费)大厅,每个部门每月只须派一人参加两天的集中办公,每月24号为税费集中缴纳日,再由乡政府在26号将所纳的税费划拨到各个站所的账户或代为上缴到主管局的账户。每月歉收的部分,由乡财政垫付资金上缴。中途新办的企业,所增收的“计划外”税费,放在政府专户上由政府集中管理,转入下年。政府对部门的要求也很简单———各个部门都不准进企业收税费,但每个单位出一个人组建一支“公平交易执法队”,专司打击欺行霸市和不诚信交易者之职。如果企业平时需要部门服务,也在纳税(费)大厅集中办公完成。
对这个设想,在场的企业主是求之不得,部门站长、所长也觉得很省事。有部门站长、所长(事先准备的托)还当场提出了要和乡政府签协议的要求,也有企业主愿意当场缴纳全年税费任务。如是,当天就以会议纪要的形式,形成了文字依据,并且所有参加会议的部门站长、所长、纳税(费)主体都和乡长签了协议书和保证书,我这个党委书记做了“公证人”。
这项改革,促进经济发展的效果非常明显。满街的制服和大盖帽不见了,企业主每月再不用花三分之二的时间陪形形色色的“执法”人员吃喝玩乐了,欺行霸市有人管了。农产品加工和集散很快活跃起来,当年就有福建和湖南等地的商人,在周沟投资办厂,当年新增计划外税(利)30多万元。1993年,周沟是全县经济最落后、财政最穷的乡镇;到1996年,周沟却成为了监利县农产品加工和集散的主要基地,财政状况进入全县26个乡镇中的前五名,各项工作都名列全县前列。
但这样的改革不是没有阻力的。“执法”者的灰色收入减少了,县主管局总感觉自己的执法主体地位被削弱了,还担心其他乡镇向周沟学习,便千方百计地想废除“周沟实验”。在1996年的一次乡镇党委书记和科局长会议上,一群科局长在会议上集体发难,指责周沟党委和政府剥夺管理部门执法权力,要求县委和县政府纠正周沟党委政府的错误做法。面对科局长的集体发难,我以“猫论”和“实践检验论”为“周沟实验”辩护,并建议县委和县政府推广“周沟经验”,促进监利经济发展。本来这可以打一个平手的,但有两个副县长站出来为科局长说话,并说省和市的厅局领导对他们施加了压力,请县委主要领导以监利大局为重,纠正周沟的“违法改革”,以改善和省市厅局关系。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我以“只要我在周沟一天,周沟实验就不会改变;哪个科局要改变,我就送你们的站长、所长进监狱”相抗争。在这样的对峙下,县委书记和了稀泥:“周沟的改革实验继续,其他乡镇不要效仿。昌平不可能长期在周沟工作,等昌平离开周沟后再议。”
1996年12月,我由周沟乡书记调任柘木乡书记。一个月后,周沟回到了十几个“大盖帽”管一个“破草帽”的“依法行政”状态———“胡汉三”又回来了,企业主个个被逼得像犯罪分子。不到一年,福建、湖南等地投资者“逃”之夭夭;两年不到,周沟的财政状况沦为全县倒数五名之列。
我将“周沟模式”称为局部经济起死回生的“休克疗法”,可惜人走政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