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捷
近日追随老师研读中国经济史,渐渐熟悉了一个少有人提到的名字———全汉升。
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北平史学界有好几个极为活跃的圈子。顾颉刚在燕京大学授课,办了份《禹贡》杂志,研讨历史地理;北大政治系教授陶希圣创办《食货》杂志,专研经济史和社会史。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回忆说,这两份杂志对学生影响极大。他当时多讲制度史,于是也有学生撺掇他办份《通典》杂志与前两者抗衡,后来终于没有办起来。抗战爆发,那两本刊物也不得不停顿下来。
《食货》杂志后来出过影印本,三年功夫即有厚厚几册。翻阅过程中,时不时会看到周一良、杨联升、何兹全等日后极有成就的史学大师的名字,但全汉升出现的频率更高,而且讨论的“寺院制度”、“行会制度”显然都是主编陶希圣竭力倡导的研究题目。
当时我对全汉升还一无所知,后来在图书馆里读到他在香港新亚研究所出版的《中国经济史论丛》和《中国经济史研究》,才知道实在他是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领域里最最重要的人物。哈佛大学的杨联升曾赠他一首诗,概括他一生成就颇为精准:“妙年唐宋追中古,壮岁明清迈等伦。经济史坛推祭酒,雄才硕学两超群。”
先说“妙年唐宋追中古”。我查阅全汉升晚年的论文集,发现他一辈子都没怎么谈论过先秦两汉经济史,只是写过一篇《中古自然经济》长文评述,表明他放弃这个时段的原因。马克思《资本论》在30年代开始全面翻译,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论随之达到高潮。很多学者都热衷于讨论诸如“上古井田制是否存在”、“中国有没有亚细亚生产方式”等问题。可是全汉升的史观不尽相同。他赞同日本学者的研判,即唐宋以前中国政治上高度集权,经济上完全是“自然经济”,几乎没有自由流动和贸易的市场。
而且上古资料多不齐备,到唐宋时期,经济史料才略略翔实可靠。陶希圣在《食货》中多次发出倡议,鼓励年轻人多做一些经济制度的资料搜集和考证工作,免得流于空发议论。全汉升另一位恩师,史语所的傅斯年亦倡导“动手动脚找材料”。这两位恩师的教导基本奠定全汉升一生的治学进路。中国古代文献浩如烟海,关于经济、社会的史料散布各处,耙梳整理的工作不仅需要史学和理论素养,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全汉升做了一辈子,又把这种学风传给学生王业键。王业键这些年来精心建设“清代粮价数据库”,未来“计量史学”籍此必有大的发展。
后来我才知道,全汉升家境不好,在北大求学期间时时有辍学之虞。陶希圣爱才心切,鼓励他多为《食货》写稿,然后为他开支稿费。1934年,22岁的全汉升完成习作《中国行会制度史》,陶希圣立即推荐新生命书局出版,这才保证他在北大本科后两年的学费。全汉升很快成为陶希圣的得力助手,我们从陶希圣那个时期的《唐代经济史》等著作中不难看出全汉升的贡献。
北大毕业以后,全汉升进了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任助理员。不久抗战爆发,全汉升随史语所辗转长沙、昆明和四川李庄。在这段时间里,他一边深化原来的唐宋史研究,著成《唐宋帝国与运河》等书,一边把研究重点从制度转向物价和货币。唐宋以后,商品市场逐渐形成,货币作用也日趋显著。全汉升观察到宋代物价有几次大波动,从而影响到政治局势的变化。或许加上抗战时期恶性通货膨胀的切身体验,使得全汉升决意从价格史入手,对中国经济史做一全面梳理。这样,他慢慢进入了明清史的领域,而且“壮岁明清迈等伦”,很快做出一番成就。
上世纪40年代,全汉升获得机会赴美访学。他在哈佛、哥伦比亚和芝加哥大学各待了一段时间,从游于厄什(Usher)、纳夫(Nef)等大师,又读到55巨册的《1493-1898年的菲律宾群岛》一书,眼界顿时开阔。
芝加哥大学经济史教授哈密尔顿(Earl J.Hamilton)1934年出版论著《1501-1650年美洲白银与西班牙的物价革命》,让全汉升深受启发,他由此也提出一项观察,16世纪西班牙人征服美洲以后,在秘鲁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银矿。可秘鲁产出的白银绝大多数运到菲律宾,并且通过贸易输入了中国,使得中国银价大跌,粮价及其他物价大涨,改变了中国经济格局。几十年后,德国学者弗兰克以全汉升的这个观点推至极致,写成《白银资本》一书,认为明清时期的中国是当时世界的核心,这一“后殖民主义”观点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
在明清史领域,全汉升另一项开创性工作是他对中国近代工业史的研究。全汉升一直关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工业化是其中的关键。1908年,盛宣怀将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并,改为商办,成立汉冶萍煤铁厂矿股份有限公司(简称“汉冶萍公司”),这是中国工业史上里程碑。大陆的盛宣怀档案迟迟不能解封,全氏颇不甘心,苦心搜集资料三十余年,1972年出版专著《汉冶萍公司史略》。近日,“能补史之阙、纠史之偏、正史之讹”的盛档虽已解封,但国内研究才刚刚起步。
最后需得提一下全汉升的事功,即杨联升所谓“雄才硕学两超群”中的“雄才”。全汉升于上世纪60年代赴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开始像陶、傅两位师长一样致力中国经济史的基础研究。1975年担任新亚书院院长,1983年又担任新亚研究所所长,凡11年。这些年来,港台地区既有国学基础,又有实证方法,更有全球视野的经济史研究人才辈出,其中不能不说大有全汉升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