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经济学院的朱伯康教授去世已近两年了。最近偶尔听说他晚年编著的《中国经济通史》得了奖,不由得怀念起这位老人。
2005年7月,朱伯康终于没能迎来复旦百年校庆,悄悄地走了,享年98岁。他是定鼎革之后复旦大学经济系第一任系主任,也是见证十九路军浴血抗战的最后一位高级将官。但离世时,似乎什么都没有惊动。
在我们印象当中,似乎有两个朱伯康。一个是编纂《十九路军抗日血战史料》的朱伯康,是奋勇杀敌、指挥若定的民族英雄;一个是写作《经济学纲要》的朱伯康,是学识渊博、学贯中西的经济学大家。一武一文,相距甚远。可是这些书都有共同点,文字质朴,材料详实而且绝少修饰。从两本截然不同的书的背后,我们都能读出作者的一片始终不变的爱国之心。
根据朱伯康自己的回忆,他中学毕业后考上南京军事工作研究养成所,学习军事理论。毕业后分配到蔡廷锴将军的第10师,隶属于陈铭枢的第11军,指导员则是后来十九路军的高级参谋华振中。可是朱伯康参军没多久就做了逃兵。因为他不愿意跟张发奎打仗送命。他回上海考上了劳动大学。正是在劳动大学里,他遇到了对他影响最大的陶希圣教授。
陶希圣是北大早期毕业生,后来成为治中国经济史和社会史的大家。当时也还年轻,为生活所迫,常在很多大学里兼课赚钱。30年代以后,陶希圣应邀去北大教书,开讲“中国政治思想史”。这一去就是很多年,特别是陶希圣后来创办了《食货》杂志,给老师和学生们提供平台,从中先后涌现出全汉升,何兹全,杨联升,周一良等一大批青年才俊,日后都卓然成家。而朱伯康正是陶希圣最早发现的杰出学生之一。陶希圣北上时就带着刚毕业的朱伯康。
可是,仅仅20出头的朱伯康哪里耐得住寂寞。他在《信报》上写一首诗讽刺蒋介石,“莫道长城百二关,锦州更有万重山,不知谁放倭奴入,昨夜将军大败还。”就是因为这首诗,朱伯康又把自己逼入困境,受到特务干扰而无法在北京呆下去。终于他下定决心,放弃学业,重新投奔十九路军。他一到军队随即被任命为少校参谋。这时淞沪抗战开始了,朱伯康迎来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
淞沪血战期间,朱伯康与华振中一起收集编写关于抗战的《史料》。写作地点从上海南翔十九路军总部到八仙桥青年会,再辗转苏州顾家花园及至厦门漳州,非常艰苦。两人耗费半年多心血,终于撰成十章40余万言700多页的《十九路军抗日血战史料》,于1932年9月出版,陈铭枢、蔡廷楷、蒋光鼐等都纷纷为此作序。
可是淞沪抗战终究失败了。随后十九路军发动过一次著名的“闽变”,旋即失败,番号也被撤销。蔡廷楷当即就决定送手下一批高级将官出国留学,并资助费用,保留火种。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的王亚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国的。朱伯康手头不宽裕,但在陈铭枢、蔡廷楷、蒋光鼐等人大力资助下,终于凑起旅费,1934年远赴德国留学。他选择了经济学和财政学,因为这些学问是当时动乱的中国所最亟需的。不过短短数年,他就顺利取得了法兰克福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1937年夏,抗战全面爆发,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归国,时年仅30岁。
从此以后,朱伯康走上另一条道路。他陆续在许多高校讲授经济学课程,其中包括中山大学、浙江大学与复旦大学。他把多年来的主要讲稿整理成一册《经济学纲要》,1946年12月,由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此书与市面上流行的刘秉麟、赵兰坪等的经济学教科书颇有些不同。朱伯康本来就推崇陶希圣的治学路径,喜欢从历史的角度分析经济制度嵌入社会后的互动关系。留德以后,朱伯康更是努力借鉴德国经济学家李士特(今译李斯特)的分析框架来理解整个经济。这样,朱伯康的这本教科书就在传统新古典边际分析之外,多了一重历史厚度。朱伯康坚持,经济学必须是政治经济学,对历史和现实的关注绝不能被逻辑所取代。
一直到1949年,朱伯康的这本书一直是市面上影响最大的经济学入门教科书。上世纪80年代影印《民国丛书》的时候,这本书当仁不让地入选,可以从中看出后人的评价。
出版《经济学纲要》以后,朱伯康的研究兴趣更决然地转向了经济史,并且发表了一系列有分量的论文。朱先生出任复旦大学经济系第一任系主任后,教学行政事务极为繁重,但是研究工作从来没有停止。他一直在准备一本经济史著作。直到1995年,在施正康教授的帮助下,他终于完成了那本《中国经济通史》。前后算起来,此书的准备工作长达半个世纪,真正是厚积薄发了。而且,朱伯康在这本书里的叙述平易近人,并不喜欢引经据典,又不作惊人语,只是娓娓道来。全书看似平淡却字字沉稳,证据充分,这正是治史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