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清代经济史,最重要的文献当属《清实录》,往少里算,也有4433卷,约4400万字,很多老先生都逐卷通读过;研究清代经济思想史,最重要的文献是《皇清经世文编》(及多种续编),读过的人却不是很多。
若是以纯粹的西方眼光审视深植儒学传统之中的“经世”思想,将它简单地与西方传入的“经济学”以及“社会科学”相比,专门评估里面的“科学元素”,那么它确实过于简陋,值得阐发的经济思想寥寥无几。上世纪30年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取得经济学学位的赵抟先生晚年治思想史,编著了一部《披沙录》,取“披沙沥金”之意。他披阅了《皇清经世文编》这些“沙”,专门摘录里面的经济思想,可沥出的“金”却很少。
现代人摆脱了思想束缚,开始可以体会清代知识分子面对西方科技、文化、制度等多方面挑战时的焦虑心情,可惜不大能读古文了。所谓“经世”,就是“治世”,利用自己学问实实在在地处理现实中的问题,设计制度、增加收益。“经世之学”正是凭借它的“实用性”、“可操作性”等特征与传统的“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辞章之学”等学问区分开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中国人研究这种“经济学”至少也有数千年了,在明清之际更是蔚然成风,这就是中国本土的经济学,也是《皇明经世文编》和《皇清经世文编》这类文集的基础。
中国没有“经济学”,但几乎所有士大夫都会写几段“经世文”,思考并分析问题。中国人完全不必自卑,应该抬起头重新审视自己的遗产。第一部《皇清经世文编》由江宁布政使贺长龄主持,魏源代为编辑,总共一百二十卷,于道光六年(即1826年)时编成,次年刊行。贺长龄、魏源在选编文章时,在思想上已注意到了很多现代问题,但在类别上还是将它归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和工政等八门,每类以下又分子目,构成了中国人认知经世之学的基本框架。
其实,贺、魏只是在传统的六部分类基础上稍加增益,前面补充了学术和治体两门,以为足以应对西方在思想和政治体制上的冲击。六部的划分在隋唐时期已出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贺、魏都认为,这样的分类经过千百年实践,已经很成熟、很实用,无须变动。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学,传统上叫“理财学”,正属于户部这个门类。
不妨用“贵义贱利”、“重农抑商”来概括中国的传统经济思想。乾隆年间的盱眙知县郭起元就说,“自古有国家者,不蓄言利之臣”。国家到了非常困难的时候,才会启用一些“言利之臣”,后人还把倒果为因,把过错怪罪到“言利之臣”的头上,从桑弘羊到王安石无不如此。可是从清代起,“重利”、“重实务”的思想逐渐抬头。这样,理财的位置大大提高。而研究“所出”与“所入”,“开源”与“节流”就成为清朝前期理财学的主要关注问题。
在传统的小农经济中,“开源”的机会已非常少,有些士大夫设想在国家层面鼓励种植、养蚕、采油等手段来增值财富,多半沦为空想。更多人则在研究“节流”的办法。行政开支、军费开支、水利开支等几项正是中国财政支出的大头。士大夫们对解决这些问题的热情颇大,连篇累牍地讨论。
然而到了19世纪中叶,单纯“开源”、“节流”而缺乏“经济交换与创新”的经世思想受到现实的严厉挑战。很多人纷纷为《皇清经世文编》做“补编”、“续集”、“新编”、“统编”等等,补充过去的盲点,增益传入的新知。到民国之前,竟然出现20余种挂着“经世”招牌的文编,蔚为大观。
上海的新型知识分子葛士濬编了《皇清经世文续编》120卷,于1888年出版,一举打破贺、魏的经世体例。他增加了“洋务”这一门,又修改了很多子类,使得“洋务”和“户政”成为全书的主要部分。“洋务”不仅与贸易有关,也与中国的军事、教育、政治有关,是认识中国问题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
稍后,常州人盛康在出任杭嘉湖兵备道、按察使期间,也编辑了一种《皇清经世文续编》, 1897年出版。他倒没有设“洋务”一门,但在具体子类上大量设置了厘捐﹑开矿等类别。厘金就是设置关卡对转运中的货物抽税。这个制度是咸丰三年(1853)才有的新生事物,本意是为江北大营筹措镇压太平军的军饷。太平天国结束,厘金制度却保持了下来,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彻底废除。厘金收入在清政府财政收入中占到极高比例,是晚清经济的重要元素。盛康的《续编》关注到这些变化,但仍然试图纳入传统框架,这是最最典型的中国文人经世态度。
盛康有个鼎鼎大名的儿子盛宣怀。他不只纸上谈兵,而是跟着李鸿章和刘坤一四处经营实业,创办轮船招商局、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创银行、拉电报、建大学,真正把一个时代的经世思想落实到行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