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财富,人人都有自己的财富观。有人穷得只剩下钱,有人则拿没钱当钱。二者均属极端。
用打零工挣的最后一笔美元买了各种各样的礼品纪念品之后,从淘金的角度讲,我差不多就算是空手而归了。于是回国后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出一种合适的说法,对别人对自己讲清此游此行的动机和目的、初衷和结果,除了吹一堆旅游和打工的见闻。
但我相信自己至少保留着一些财富的痕迹,一种富有的记忆信息。我相信曾经沾染的一些算是美式的文明观念和生活态度包括习俗,都是可居之财。
去美国,三周考察是走马观花不知其味,三十年定居是已入山中不识庐山真面,而三年恰好,是体会做一个外国人对异类社会认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还没燃尽,对资本主义民主制度文明社会的好感尚未消退,而对其种种虚伪和丑陋尚能忍耐的时间范围。重要的是这时间够你沾染上一些老美的臭毛病。
无论如何我准备回国后表现得多少像个美国人,以显示不虚此行。我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迟早会被上海的旧习冲刷殆尽,但我设下底线准备严格要求自己。
拼于烟酒混合双打
我准备坚守一道防线———拒绝敬烟而且坚持不以戒烟为由。因为在美国,除了华人扎堆的地方任何场合不会有人向你敬烟,倒是时不时有人会向你要一支抽。除了围聚在灰狗巴士车站外的黑人流浪汉,在停车场抽烟时我还遇着白人礼貌地索要而且并不附加理由。我想他只是恰巧抽光且烟瘾正炽附近又无处可买而已,看他的坐骑他的衣着决不是穷人。
另一个托词是无法恢复对室内吸烟的容忍。这是我到美国第一天上的第一课,因为这直接显示了对不吸烟的旁人特别是妇女的极不尊重。而在上海,亲友聚在我的客厅里,显然我不能把他们请到阳台去,在别人家里做客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可以退而保持自己不加入中国炮兵编队———以美国人的身份忍着烟瘾。
和拒烟必须并行的是拒绝酒文化,烟酒不分家,是这两种文明之间的双打比赛。回国后第一次聚会之后,我就暗下决心从此谢绝一切应酬,并很有自知之明地推辞了那些需要公关的职位。因为恰恰就在那第一回合,我看清这道美国防线根本无法抵御中国这种全球无敌的火力。硬顶无济于事,退守可能存活。
惑于行车行路两难
我也开始部署户外防线。头一个问题就是我还会不会开车?这其实是在第一次赴美考察归来后就有过的体验。那次在旧金山马路上,除了领略美国人边驾车边刷牙、边驾车边读报的特技外,我们还万分钦羡地目睹他们如何礼让行人,在两道并一道时如何交替通过。而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标牌警示也没有警察监督情况下进行的。
那只是看别人开车感叹几句罢了,可这次是我自己在美国的路上开了三年美国车之后。三年中我曾无数次触景生情地想到:天哪,我原来在上海是怎么开的车呀!
开了三年自动挡再坐进自家的手排车,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油离刹一团糟,空挡轰油,倒车熄火,太太和儿子都把当年我教练他们时的脏话丢还给我;申城沧海桑田,路也不识了;好容易熟悉了英文标牌,中文的又看不懂了。但这些还都是几天甚至几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真正的交手,是在路口左转时让不让对面直行车先行,进出弄堂有人有自行车挡路时刹不刹停不停,而不管身后喇叭长鸣和副座上的申斥;堵车时要不要插到别人前面去和让不让别人插到自己前面来;最重要的是那些强盗开的公交车和出租车从自己车边逼掠而过时,生不生气动不动怒骂不骂娘。
如果还会不会开车算是个问题的话,那“还会不会走路”也能算问题吗?
在我住过的美国小镇走路,遇到人是要“Hi一声或至少要点一下头的。但在上海谁要是贸然炫耀这种无形资产,毫无疑问是要被扭送精神病院的。因为出国,我放弃了原来单位里的职位和公车,所以现在上班得坐地铁再加一段20分钟的步行。我得承认,在美国穿越马路走斑马线,遵守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我也是培养了很多时间才完成的,即使在环境一如国内的唐人街偶做违规也至少举步蹉跎,恨不得掩面而过。我知道这是一个美国人在上海最薄弱的防线,在这道坎上最艰难之处在于战胜自己。
止于“行”与“不行”之际
在曼哈顿训练出来的车技使我足以应付上海的交通拥堵,但攻守胶着不在于“开法”而是“想法”。出国前我就曾是网上交巡警总队长信箱的爱发牢骚爱管闲事的常客,我惊异上海的交通状况竟比三年前混乱十倍。研究后我发现一切症结不在道路和车辆的保有量,在于“人气”。所有的上海人都处在一种浮躁之中,都憋着一肚子火气一肚子敌意争抢着每一时空点的优先权,不管开车的还是走路的。人们似乎都正在赶去抢排一个队,差一秒差一位就错失10万元奖金。身陷其中后我很快将心比心明白过来,他们事实上争的是一口气,一个输赢,甚至是一份尊严。美式开法在这儿不受尊敬而遭鄙夷。
行路难和这是一样的道理。我很清楚谁也不会因等候这30秒的红灯而耽误任何计划,但你很难面对周围那种疑惑的目光:这个乡下人有病啊?或者被人从背后粗暴地推搡一下:侬到底走不走啊?谁也不知道这30秒钟里你站在烈日下想些什么,但是人人都在盯着看你。甚至有人在你面前减速停车,不是出于礼让而是出于“看不懂你”。
最终,一对碧眼金发的老外擦身而过直闯红灯,一声“Come on”彻底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
败于“敬”与“不敬”之间
当然还有诸如衣着饮食口头禅之类的各种小毛病,总之我开始对抗上海旧习的全线挑战。
短暂的一段消隐之后,我开始不得不出席一些不得不应酬的应酬。美国原则虽为众人理解,但我也不能得寸进尺去干预别人强求别人共同改变程序。于是出现了全桌起立我独坐,全桌举杯我独酌,全桌吼叫我沉默,全桌扫兴我也扫兴,全桌尴尬我也尴尬的局面。这种局面明摆着不可能维持长久———世间人事不可能永远容忍我在“敬”与“不敬”之间,态度立场一直这么暧昧下去,尤其是我做东的时候。
在美国的饭店吃饭,尽管我们互操中文,但只要分贝大到邻桌能听清楚,甥侄辈的孩子们就会异常气愤地竖起食指嘘我们,出门还斥责我们是国人劣习难改,扬言下次将拒绝同席。可在上海的饭店里不吼叫不行,不然人家不知你说什么,甚至听不清你说的是中文还是英语。
愧于内外全线失守
以前我常笑话那些“海龟”,一开口就手捏个六字做打电话状,满嘴OK,但行起生意公关来,白道黑道样样入乡随俗,哪有一丝假洋鬼子气度风度。反观自己颇受启发,什么户外吸烟,什么不穿红灯,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想法,如同开车时你想怎么开,而不是事实上你能怎么开。
我独自坐在自家客厅里,手指颤抖地燃起一支烟,看着那含有尼古丁的薄雾缓缓飘升,熏染着屋顶和窗帘,开始盘点自己从异乡带回来的藏品还剩下点什么。
那是一种丢了钱包的懊恼,一种没能守好财富的遗憾。尚算知耻的我把这点懊恼和遗憾藏得严严实实———就这点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