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西学翻译是一个很热门的话题。很多概念和名词都是第一次进入中国,中文不见得会有严格对应的词语能准确传译,当时许多领域里对此都有讨论,经济学也不例外。当然,严复和梁启超是早期为中国经济学翻译做出最大贡献者之一。
英文“Economy”的希腊语辞源是“家政学”,后来逐渐生发出政治经济学的含义。在儒学里也有“修齐治平”的说法,与其暗暗相契。但在“重农抑商”的环境下,终究中国没有产生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学。
严复不赞同不少前人用“富国策”而应该用“学”来描绘西方经济学。所以,严复在翻译亚当.斯密《原富》(即《国富论》)时,特地写了一篇“译事例言”,并作中英名词对照表,为经济学翻译立下了一点规矩。严复用“计学”的理由是:
“计学,西名叶科诺密,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纪撙节出纳之事,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盖其训之所苞至众,放日本译之以经济,中国译之以理财。顾求必吻合,则经济既嫌太廓,而理财又为过狭,自我作故,乃以计学当之。”
梁启超是严复的好友,但他不太同意严复的这个译名,觉得“计学”有些不便,也许更传统的“生计”更合适。他以日本人的研究资料为基础写过一本《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比严复的《原富》还早几年。
“兹学之名,今尚未定。本编向用‘平准’二字,似未安。而严氏定为‘计学’,又嫌其用于复用名词,颇有不便。或有谓当用‘生计’二字,今姑用之,以俟后人。草创之初,正名最难,望大雅君子,悉心商榷,勿哂其举棋不定也。”
两人在其他方面也有共识。比如,他们都赞成把“资本”翻译成“母财”,取其“以财生财,众财之母”的意思,与后来从日本流入的“资本”概念各有意味。而且,严、梁二人都有意发扬中国古书中一些词,以区别于日本人的翻译。“租、庸、息”这三个名词的翻译最有代表性,梁启超说,租、庸和息三者,物价之原质也。理解了这几个概念,也就能顺利地把握整个西方经济学的脉络。
例如,第一个词是“租”。“劳力者必资土地乃能产物,而土地既非所自有,遂不得不纳租赋以乞贳之于地主,分其劳力所得之若干以为偿,若是者名曰租。日本谓之地代。”这个“租”后来在经济学翻译中被保留下来,主要指地租,没有使用日本的“地代”。
还有,另一个词“息”。梁启超说道,“积聚者出其母财以饬材焉,以饩廪焉,及其成货也,又不得不分其劳力所得之若干以为偿,若是者谓之息。日本谓之利润。”后来,这个“息”在产业经济中慢慢被废置了,但“利息”这个词在货币经济中却被保留了下来。仔细体会“利润”与“利息”的区别,对于经济学初学者都是极好一课。
此外,两人在译介时还各显才能,颇多创造,显示出严复和梁启超在西学翻译上的高超技巧。
在翻译上,梁启超颇多神来之笔。比如,他巧妙借用佛典,把莫尔的名著《乌托邦》译为《华严界》,译名颇为妥贴。还有,梁启超把今日统称为“重农学派”译为“性法学派”,并把魁奈的《经济表》译为《性法论》。从“Physiocrat School”的词源学考察来看,“性法学派”似乎比“重农学派”更为贴切。因为,尽管重农学派学者论述偏重农本,但重农只是一种表相,尊重自然规律才是这个学派的根本理念。更何况,梁启超还认识到了这一学派与政治思想之间的关系,性法亦谓之天然法律(即自然法),即政治学家所谓天赋人权说也。这层含义是今天我们使用“重农学派”时所无法体现的。
严复从事教育,梁启超走向媒体,两人在翻译传播上的影响都很大。李鸿章等人一直关注西学翻译的工作,他与盛宣怀认为,“变法之端在兴学,兴学之要在译书”,故请来张元济为南洋公学译书院院长。而张元济与严复往来甚密,两人详细商量了翻译的规范化问题后,一一着手落实。《原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的。严复与译书院商定,要对翻译中的具体问题分别做出规定,如各国历史、地理、官职和度量衡等应有固定译名,以免各译其意,同名异译,使读者读后如坠五里云中,不知所云。
《原富》出版以后,影响非常大,第一次给中国人带来了平实而又深刻的西方经济学理念,严复的名字就这样被人记住了,但严复创造的那么多翻译名词却多半没有流传下去。这可能是严复的翻译直接与中国的传统相连接,但这一传统在上世纪初却发生了断裂。科举废除、民国建立和新文化运动等一次次冲击,使得接受新学的青年人更愿意直接使用日文翻译,也可惜了严复的一片苦心。
现在,当我们再来咀嚼租、庸、生货、熟货等概念时,除了反思那一代中国人接受西学时的心路历程外,感受更多的是一丝丝传统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