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东
中央财经大学教授
并非完全出于突发奇想,今天试图谈谈“物质极大丰富”时人会怎么样。首先需要说明,“物质极大丰富”仅仅是我在这里的假设。因为谁也不能确定如何才能算物质极大丰富,何时才能实现物质极大丰富。也许你会说,“要什么有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缺”,应该是物质极大丰富时的状况。但我要问,你目前做到这一点了吗?如果你没有做到,那就是假设。
其次需要说明的是,我在本专栏一再声明与强调:除了不确定性是确定的外,其余都是不确定的。显然,谈论“物质极大丰富”这一假设,就是在讲未来。也许你马上会诘问,你不是一直在本专栏里不太主张将过多精力放在预测未来上,甚至有些同意奥地利学派早期代表人物有关经济学不能预知未来的观点吗?不错,我的确这么主张,但这并不等于我完全认为未来就不可言不可说。不管是人们借助过去讨论未来,还是通过演绎去推论未来,都是基于一定假设的逻辑思考。所以,既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所不同意的观点,没准儿将是正确的。至于最终结果如何,谁知道呢?
物质财富的增长与分配应该是经济学的主旨任务。为此,怎样不断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恐怕是经济学研究的最核心内容。正是由于人类在过去几千年里,始终处于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忧虑与恐惧中,对物质财富的追求是最本能的,因而鼓励并教给人们追求财富技巧的经济学,就特别受到人们的青睐。特别是在财富增长与分配的方式趋于多元化,人类从基本同质状态(人均收入基本一致)转化到物质收入差距陡增,财富竞争日渐激烈的时代后,言说财富的经济学也随之更加显眼,经济学者也自认为是财富金钥匙的掌管者,尽管自己可能也仅仅是个拿钥匙的穷“丫环”。
如果哪一天“物质极大丰富”的假设果真变成了现实,谁也不用再为物质发愁与担心,那财富增长与分配将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甚至可能变成人们无所谓的事情。如此状况下,说不定,将不再存在什么经济学了。因为,物质极大丰富目标的实现,也就意味着经济学任务的终结。
这么一看,经济学所研究的物质财富极大化目标,恰恰是埋藏其自身的最终墓穴。届时,两类经济学者的处境与心境恐怕截然不同:那类将经济学研究仅仅作为获取物质财富的手段,当作一种职业的学者,更加偏好于“什么也不缺”,他们将物质财富极大化作为最终目标,经济学的消失如能换来“要什么有什么”,将是最令他们高兴的事;而那些全身心投入到经济学研究中,以追求所谓经济学思想及其广泛影响和生命力的学者,可能不希望看到物质财富极大化。否则,他们将随着经济学的消失而变得心境凄凉,甚至也将变得了无生机。
属于非经济学者的大多数人又会怎样呢?沿着纯粹演绎的逻辑思考,我得不出什么结论。但如果从历史看未来的角度琢磨,我得出的一个观点是,物质极大丰富环境中的人们,可能更加虚伪!
从个体观察,一个整天为衣食住行犯愁,特别是那些按官方标准划分的每天收入少于1美元的人,可能就认为那个当今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处于物质极大丰富的状况中。在我们尚不确知物质极大丰富的终极状态为何物的情况下,不妨将上述两个人的虚伪程度作一对比和类推。当两个人都面临着对慈善事业或者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什么的时候,富人所出的钱财及其对被帮助者的作用,可能最多也最大;那个穷人此时如果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尽管力量微薄,但我敢肯定地说,在帮助别人这件事上,穷人出于虚伪与虚荣考虑的程度绝不会高于富人。
就我在现实生活中对个体的观察,整天徜徉于财富河流中的那些西装革履裙摆飘逸的不可一世者,普遍比那些相对贫穷者虚伪。你可以留心那些原来同样是贫民子女,在经过或未经过苦读而在当今最富有的国家里学习或工作过多少年后,偶尔回到仍为不富有的中国后,那种看什么也不对劲,然而又极力掩饰自己在国外的担忧与失落的虚伪情状,活脱脱就像托尔斯泰笔下嘲笑的那些不时口吐法语单词的19世纪俄罗斯人。
从大处说,人类历史上,当一个民族与国家,在达到当时世界上物质财富最多时,无不表现出群体的虚伪。相互尊重只是挂在嘴边的一层虚渺帷纱,只有他被尊重的份儿,没有他真正尊重别人的事。看看被焚烧抢掠一空,迄今残垣瓦砾仍在横躺而满目凄凉的圆明园,你就会清楚,那些在物质上先富起来的欧洲人,所吹嘘的“平等、自由、博爱”的幌子,多么虚伪!看看那位第一个将埃及的金字塔打开的英国人,将在泥罗河边上已经安息几千年并应该继续安息在那里的法老干尸与石棺,非得运回他们那个狭小的岛子上据为已有不可,途中却连人带文物一起藏身大西洋底;再看看迄今仍在欧洲博物馆里摆放的大量中国文物,你就会知道,那些将他人称为“野蛮人”而标榜自己是“文明人”的人,多么虚伪!一旦物质稍为富有的人虚伪到如此程度,离衰微也就不远了。
令全身心投入经济学研究的人不必过于忧虑的是,回头来讨论我们设定的假设,你就会明白经济学永远不可能消失,有关财富增长与分配的所谓经济学道理将永远会受到青睐。原因是,物质极大丰富的目标永远不可能实现,假设毕竟是假设。物质是否极大丰富,是相对于人心而言的,而人心的贪婪却是永无止境的。无底洞一样的财富欲望,无论如何也无法填满。在永远无法填满的人类贪欲的视野里,不可能存在物质的极大丰富。既然如此,经济学者将永远有事可做,以成本与收益以及人类财富贪欲为研究内容的经济学也就永远不会丧失话语权。
看来,经济学的未来是辉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