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者,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自从人类社会中有了利益分配起,分配方式就成了社会制度的大主题。原始人平分猎物,壮劳力优先,很是简单。后来有了君王和大小头领,就渐渐产生了领主分封的制度,每个领主都直接从自家领地农户手里收得租税,虽说对主君还有义务,却远不必像今日工薪阶层那样按月领钱,常有失业之虞。秦汉帝国让官僚制度蓬勃发展,支撑国家的绝大部分公务人员都属皇帝的雇员,就职先需选拔,才能把文武技艺卖给帝王家,换取一笔月俸。另有一种制度叫做“考课”,近于现代的绩效体制,根据官僚的实际功绩来升降奖惩。
东汉覆灭,三国并起。一种新的社会力量抬头。不知各位读者是否记得《三国演义》里描述河北袁绍的话?“四世三公,门多故吏,汉朝名相之裔,可为盟主。”三公,是朝廷最高官位。故吏,是他们经手举荐当官的旧人。在东汉时代,像袁氏这样的家族,本来出身不必多高,第一代得任高官或许要靠运气。但学问、声望、人脉累积多年之后,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却渐渐成了社会常轨。三国英雄一生彼此争竞于疆场,却最终都败于高门大族之手。曹操死后,曹丕顺势代汉称帝,不久,就通过了一个影响数百年时局的政策:九品中正制度。此后历经两晋、南北朝,造就了一个始于文化优势,也终于文化优势的新阶级,古人把他们叫做士族、门阀。(如你喜欢,也可以把他们看成中国的贵族阶级。)这个阶级最强盛时,皇权被若干门阀围绕着,仿佛大家约好都不去触碰的一块美味甜点,这样才得以维持。
魏晋南北朝是以北朝击败南朝的方式来终结的。但是越过王朝更迭这一层,方能看到另一种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皇权重振之后,国家开始以大规模的科举考试来录用官吏,并伴以严格划一的考课体系。士族阶级在社会中的意义,遂被否定。
从魏晋时代开始,就不断有人用“不公正”来批评士族垄断出仕途径。但对士族阶级最有力的武器,并非这种道德评价,而是“效率”的观念。在源自北方胡族政权的新帝国,君主的权力得以伸张,他们便像一切成长期企业的领导人一样,决不希望自己的员工能够依靠各种各样的背景而端稳“铁饭碗”。科举的产生,恰是针对数百年来士族凭借门第瓜分权力的陈迹。
隋唐两朝皇室,均是带有胡族色彩的军阀。因而直到盛唐,一些仍然保持了良好门风的大族甚为鄙视皇室,以与皇室联姻为耻。新兴帝国的君主,与保留文化优越感的士族之间的关系,好比暴发的企业主与高度专业化的技术人员一般。技术人员嫌缺乏知识的老板不能用技术语言沟通,雇主则惟有借助各种规范考试、认证来挑选员工,且只看成果来付酬。那种分工严整、共享股权的合伙制度,恐怕也只有在双方都是同一背景的情况下才切实。
然而人类的自利倾向总是春风吹又生。到了晚唐,还有名相李德裕来批评科举制度:“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由此,我们看到了历经千年而不衰的一种观念:做官(或者其他专业领域)有独特的知识背景,通过大规模统一考试而录取的人才,固然素养良好,却往往不如“子弟”们家学渊源来得可靠。
现代社会里相似的情形最常出现在学术机构内。研究生入学考试,教授常常青睐那些在统考中排名不前,却出自名校(或者干脆就是本校)本科的考生,可知无论是宰相公卿还是教授博导,凡是自觉属于专业团体的人士,这种意识均是根深蒂固。对他们而言,同僚推荐甚或是师徒相传都好过公开、统一的考试。他们也深恨标准化的考核——大学教授每年需上课若干节、发表论著多少篇都严格规定,凡是不能达标,则不得升迁,甚至被辞退。对此最常见的批评即是:“学术有自己的规律,怎么可能用整齐划一的数字来衡量?”
自近代以来,一面是各种专业门类极端细化,一面是教育的广度不住地扩大。前者使专家更显专精,后者却不停地试图打破各专业的精英属性。两种趋势对冲之下,社会便在人才与分配这个问题上呈现出极其丰富的样貌。仍以学术机构来做例子:随着寻求教职的年轻学者年年增多,入职甄选也越来越规整,不再如以往时代里凭借师承关系、前辈推荐便可轻易获得。而入职之后,又面临“不发表即死亡”的考核压力,一旦不能及时积够论著数量,便如跳不过龙门的鲤鱼一般前途无望。但专业团体在这种时代的强势冲击下也保留住若干特权:一则或多或少地为通过若干年考核的资深成员设有终身职位,此后勉强可以高枕无忧;一则坚持对研究成果的评价须由资深同行而非“雇主”(校长、董事会或教育部长)施行。
学术机构中专业团体的这些举动,各位也许出于对高深学问的尊敬而很能够理解。但在普通企业中,管理者与掌握专业技能的雇员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认知差异,又该如何看待呢?在日经BP社最近的一则报道里,这个问题又被提出,题为“优秀技术的诞生方式——谈技术人员难以评价的原因”。
作者以日本一家汽车配件厂商“超乎常识”的新产品为线索,反思了现代企业中普遍采用的绩效考核制度——技术人员拿出新成果,就可获得奖励。相反地,前辈技术人员虽然为成功作了铺垫,但失败的探索和思考,难以量化,自然无法给予报酬。作者为此深感不公。
公平与否当然要紧,不过这个故事中隐含的警示不止于此——雇主向专业雇员支付报酬,究竟购买的是具体的“成果”,还是技术长远发展的可能性?一些实力雄厚的大技术公司,如google和微软,或许还可以支持一些较为长期的研究,但众多“普通企业”,如制造企业或是成长初期的中小公司,究竟应该选择?是让专业雇员自成一统,仿佛中国古代的文化贵族?或是只论成败,令企业走上“急功近利”的狭隘路途?
这个问题,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