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凭何应付自如
《黑天鹅》
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
(Nassim Nicholas Taleb) 著
中信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
⊙姜奇平
当蝴蝶抖动翅膀时,人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能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引发一场风暴(或按爱德华·罗伦兹最早的说法: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但当黑天鹅抖动翅膀时,人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反正我知道,人们将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换种说法:一切皆有可能。
黑天鹅之谜
蝴蝶和黑天鹅,在这里都是一种对难以预测的未来的比喻,正好是看待世界的相反角度。
先让我们仔细体会其中的区别:
“蝴蝶”这个选项,被称为混沌学中的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是指非线性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引起系统连锁反应后难以预料的后果。
一首西方民谣,表明了它的机理:
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黑天鹅”这个选项,代表的是相反的黑天鹅效应。
看看这本《黑天鹅》是怎么说的:
请想象一下在1914年的那些事件发生的前夜,你对世界的理解对于你猜测接下来将发生什么能有什么帮助。希特勒上台和后来的战争呢?前苏联剧变呢?1987年的股市大崩盘(以及更出乎人们预料的随后复苏)呢?风潮、流行、时尚、观念和艺术流派的兴起。所有这些都受到黑天鹅效应的影响。实际上,几乎你周围一切重要的事情都逃不过。
黑天鹅效应,按我的理解,既不属于线性事件,也不是非线性事件,两者都可以归入决定论的范畴。黑天鹅是指非决定论事件。黑天鹅效应,就是非决定论效应。
所以谜底是:蝴蝶暗指决定论;黑天鹅暗指非决定论。
“黑天鹅之谜”背后之谜
在黑天鹅暗指非决定论这个谜底之后,还有一个谜:这个谜中谜是本书作者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所不知道的:笛卡尔造就了蝴蝶和黑天鹅的对立。
首先来试着解一下谜中谜的第一层谜面:
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是现代性(启蒙运动)的起点。决定论,是物的特性,物是一切可预测事物中最可预测的,它通向科学;非决定论,是心的特性,心是所有不可预测事物中,最不可预测的,由它通向文化。
简单说,蝴蝶象征世界观意义上的物,黑天鹅象征世界观意义上的心。
接下来试解谜中谜的第二层谜面:
决定论分为线性决定和非线性决定。线性决定论,近于主要矛盾决定次要矛盾;非线性决定论,近于次要矛盾决定主要矛盾。蝴蝶效应具体是指非线性决定。非线性科学有六个重要的研究领域:混沌、分形、模式形成、孤立子、元胞自动机和复杂系统。看起来复杂,表面上随机,但最终会化繁为简,蝴蝶就是指化复杂为简单后,那个初始决定因。古代迷信中说的亚当与夏娃,就属于超级蝴蝶。我们人类这么复杂的系统,不过是一次误吃苹果的蝴蝶事件的后续事件。
黑天鹅迥然相反,是非决定论的。有人认为只是历史非决定(波普尔被马克思激怒写了本《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是“在本书中引用而不攻击的少数观点之一”),有的人认为历史和自然都是非决定的。
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说,“波普尔不是第一个质疑我们知识局限性的人。在19世纪后期的德国,埃米尔·杜波伊斯-雷蒙德(Emil Du Bois-Reymond)提出ignoramus et ignorabiums,意思是我们是无知的,并将继续无知”。作者把非决定论表述为:预测要求我们知道未来将发现哪些技术。但这一知识几乎会自动地让我们立即开始发展这些技术。因此,我们不知道我们将知道什么。事实上,非决定论的历史要长久得多。笔者不想在这里掉书袋,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梳理。
进一步的谜底是:蝴蝶暗指非线性决定论;黑天鹅暗指历史非决定论。
“黑天鹅之谜背后之谜”
背后的谜
我发现一个奇特现象,每到文明转型期,人类就“风水轮流转”般地在“蝴蝶”键和“黑天鹅”键间来回切换。
在第一次浪潮中,人类之手按在黑天鹅之键上。
从逻辑上看,前现代的黑天鹅,具有“蝴蝶——黑天鹅”不分的原始特征。比如宙斯,立了许多规矩,不让别的人乱搞女人;但他自己总是在那座叫奥林匹斯的山上乱搞女人。这时决定与非决定是一体的。决定者的行为,是非决定的。可见宙斯是心物一元的。前现代性的特点是心物一元,决定论与非决定论不分,表现为宿命论。人的命运由神来定。
在第二次浪潮中,人类之手按在蝴蝶之键上。
现代性的特征,是人决定自然,人决定人。笛卡尔通过心物二元,启蒙了这种现代性,让人类第一次化蝶——让人来决定物(通过科学),再把人也变成物(通过经济学)。于是有了工业化,有了环境污染,也有了人在其中无所不往的自由,而又无处不被决定的卢梭式的社会蝴蝶论。
可以说,笛卡尔和卢梭两人一起把黑天鹅赶跑了。
在第三次浪潮中,人类之手又按回黑天鹅之键。
这就是当下正在进行时的历史。人算不如天算,机关算尽却算不尽。人们为什么在今天思考黑天鹅问题,而不是在工业革命之初思考,当然是有历史背景的。今天的背景是,信息革命,让我们从物重又变回到人。凡是被蒸汽机拉离物质自然(土地、畜力)的力量,都被电脑网络拉向相反的人文之心(信息)。于是,我们进入了像心一样莫测的风险社会。于是,我们进入了以信息(负熵)为特征的黑天鹅效应决定的区间。
仔细分析发现,后现代性的本意不在于心,而在乎心物一元(俗称生态和谐)。黑天鹅实则复归(而不是回)到一种摒弃“蝴蝶——黑天鹅”对立的状态。这是风险社会的真正含义。
这太抽象了,让我讲个故事:
我曾在大海上观察海鸥。海鸥贴水面很近,海浪一起一伏。我发现海鸥防范风险,不让海浪打到它的办法。就是直接站在水上,随着海浪起伏。海浪起,它也起,海浪落,它也落。海鸥站得极稳,“欺负”得海浪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付黑天鹅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只黑天鹅。环境这个海浪一起,自己这个系统就向上变;环境这个海浪一落,自己这一系统就向下变。达尔文称这种信息化方式为适者生存。适,就是指海鸥贴大海的贴紧度。他没说大者生存,或强者生存,做大做强的泰坦尼克不去适,就叫海浪吞了,还不如一只能适应变化的小海鸥。彼得·德鲁克认为,信息时代所有企业的死因,都是不适应环境变化。也是这个意思。
变化莫测的海浪,就是黑天鹅;应付自如的海鸥,就是蝴蝶。与其徒劳地预测海浪如何上下,不如倒像海鸥一样,轻轻松松贴上去。如果觉得形象太“抽象”,我再用概念把它变“具体”:这种活法就是,丢掉决定论的本本主义、教条主义,投入当下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用本质直观和体验来对付黑天鹅。用我的说法,叫直接经济,就是生产者直接贴在消费者身上,IBM则把它叫做随需应变。我们的后代,全是这种活法。他们不觉得风险社会有何不妥,他们贴在海面弄潮自由自在。下一代会反而觉得我们很奇怪,居然以不变应万变,一动不动,等着让浪潮来打自己。
《黑天鹅》的作者与其说有意义地解决了提出的问题,不如说解决的是有意义问题的提出。他在最后一章,道出了他的心物二元困境:“一半时间我是一个超级怀疑主义者;另一半时间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事物的确定性,而且是非常顽固地相信。”“一半时间我讨厌黑天鹅,另一半时间我热爱黑天鹅。”
1500年前的刘勰,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把反笛卡尔心物二元的后现代活法,总结为“随物婉转, 与心徘徊”。对这个世纪难题,谈笑间,解决得举重若轻。这就是创新。
最后的谜底,也是理解黑天鹅的第三个境界是:蝴蝶暗中包含物中的心性;黑天鹅暗中包含心中的物性。物我两忘,投入其中,是化不确定为确定的根本大法,也是以动态确定性来捕捉机会不确定性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