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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继开的对话不到一个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咧嘴笑,发出标准的“呵呵”声。或坐或立,他的下巴都正对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眼神闪烁再闪烁。一个字“是”、两个字“不是”,能说三个字“也许吧”,他的回答几乎简短到让我崩溃。渐渐地,我已经可以确信,他就是画中那个小人:始终是在梦游中。
成年老小孩
七十年代生的人都经历了一个跃进式的成长过程:童年在崇高的全民希望鞭策下早早结束了,长辈把接班人们送上催熟的加工流水线,而真正进入成年的大门却一直没有对他们打开。他们不断接受一个个价值,又不断看到一个个价值的流逝。对已逝脉脉含情,对现实保持距离,对自我倾情,对未来忧心,在半熟的路上跌跌撞撞、行进缓慢。
李继开的小人儿们,就是这种成年老小孩:一副孩童般瘦削懦弱的身子骨,却平添了张中年人一样疲倦失神的面孔,他们只爱落落寡欢,任何身外之物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而一只蜗牛、一朵涟漪、一个木箱就能将他的目光锁定。自赏对这种小人儿来说没什么不适,无感觉、无反抗、无期待,他们沉浸在“一花一世界”中单纯的成长着。画中诸种沉默和忧郁的迹象,并非来自表面的孤独,也不适合被阐释为异化。不如就看作无知无觉的童心的一次反刍。
“那些孩子有点儿忧郁,爱沉思,总沉浸在自己的内在世界中。我们经历日常事务太多,很具体而散乱,其实我们的生活出奇平淡。但是我们的内心可以很广阔。”
闪电白日梦
李继开的画中人儿有一个奇特的共性,就是几乎都是紧闭双眼的。他们是这样一群天性胆怯的老实孩子,被催促着推上人生轨道,却迟迟找不到对抗困境的出路。他们的童年时代不配戴小红花、做护旗手、挂三道杠,少年时代不敢骑飞车、耍片刀、打群架、泡马子,青年时代都消磨在坐地铁、戴领带、加夜班、打飞机。大多数夜里,他们只能匆匆爬上床在黑暗里发呆,默念着“睁眼地狱闭眼天堂”…… 现实世界声色犬马春光无限,抚慰了身体满足了欲望,却忘了如何治疗灵魂。好在,老实孩子们还拥有白日梦,这个最好的安慰剂。制造一个想入非非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就是统治者,他们说“要有”,就有了洪水、暴雨、乌云,有了魔鬼的翅膀、猛犸象的巨齿,和绝妙的黑闪电。他们说“去”,就一个鱼跃跳出,这个白日梦就自行毁掉。
既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就任那个地球吱吱呀呀依然转个不停吧。因为李继开早就在画里为你准备了另一个世界。
“是坏孩子还是好孩子?都不是,我就是一老实孩子,也有所有老实孩子心里的那点点坏东西。不过人们总把有独立思想的孩子都当作坏孩子。可不坏怎么成长?”
低表现平涂
很少有人去评论李继开画画的笔法,他的画过于平滑干净、漫不经心,连水纹都波澜不惊的样子,以至于显得肤浅。但去看看李继开早期的作品吧,你会发现“抽表”他也曾经玩儿地有模有样。
现在,我们看到是两种李继开:“典型”的他,是在刻意保持一种低表现度的抑制性平涂,通过画笔在安静中微微颤抖,他最大程度地消解了画外的“我”的痕迹,尽可能放大画内的“我”的独立性,把沉溺于梦境的错觉发挥到极致;“非典型”的他,是自由流动的线条和荒诞不协调的色彩,画面底色动荡不安,用神经质和狂欢的隐喻实现对现实的飞跃。看样子,李继开也没打算在两种风格里寻找平衡,因为他不想去规划自己给别人看,只是要通过画画找到对自己最诚实的方式。
“画画就是为了玩儿。就像我的成长过程,自己爽就行了。真正画画过程也像过日子一样,时间久了也要换一换。所以看到的乱不一定是心乱,看到的变也不是心变。
我没有变,但是每个阶段会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说变化,可能只是对画面的关注度不同了。不断折磨我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于别人看我的画面形象的完整平滑,那只是我在寻找中的一种妥协,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很想自圆其说,现在比较敢说真话了。重要的是怎么样对自己诚实。”
梦想守财奴
“我就是个小守财奴,没事儿的时候打开小金库来回翻翻自己的家底。不过也许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拥有的都是垃圾。”
看看李继开拥有的“垃圾”是什么:执念、慵懒、迷惑、羞涩、节制、呆滞、放逐、对峙、瑟缩、胆怯、顽固、单纯、缄默、挣扎、退缩、浑浊、无趣、自恋、自弃……少许的黏液质和抑郁质,少许的自我认同危机,少许的不谙世事,这就是李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