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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著
中信出版社
2008年10月出版
⊙黄亚明
《大商人》所叙系近代中国具有“启蒙”和“雏形”意义的企业家群体的办商经历,包括“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张謇、衣食上拥有半个中国的荣氏兄弟、“中国第一人物”穆藕初、创造了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的卢作孚及人称“火柴大王”、“煤业大王”和“企业大王”的刘鸿生等。在近代经济史上,他们集体构成一道恢弘的风景线,其见地、魄力、能力、创造性和现代精神,其品牌观、责任感、管理艺术、团队精神、企业文化,即使放在今天,亦足令人心仪不已。不过,这些近代实业家并非一蹴而就、风流天成。他们前继李鸿章、盛宣怀、张之洞、袁世凯的开拓性,化“用”为“体”,且不甘于在传统农业社会格局中打转,而是义无反顾地告别;后开股份制企业的先河,从来没有把利润最大化看成第一追求,而有着更高的目标。这之间可谓“数蹴而就”,艰难困扰,旁观者看起来是一段锦绣,站在那个时代浪尖风口的当事人,则先是急管繁弦,锣鼓铮铮,后是忧心如织,苦苦撑持。
我以为,此书在回答近代民营企业在做大、做强之后,共同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什么的时候,摒弃了“来自外资企业和外国产品的竞争”的一般性答案,可算最大亮点。傅国涌说,对于近代中国的企业家来说,事实上,最大、最致命的威胁还是来自官资和官企兼并的威胁。书中提到的民生公司即为佐证。宋子文几次想插足民生不成,1935年宋子文、宋子安的资本就已渗入民生,宋子安还做了董事。1938年秋天,宋子文经由中国银行给民生投巨资,想当董事长。卢作孚经再三研究,决定让宋当董事长,但不接受投资。1941年,宋趁民生经济困难、扩股之际,又想通过中国银行加入60%的股份,民生的对应之策是由18家银行分别认购700万公司债,以一债多主来对付宋的大资本并吞企图。
傅国涌行走三年,南去北来,追寻一代商雄的遗踪,所要做的就是还原那些历史细节,那些曾被“掩埋在地底的声音笑貌”,交付读者风貌各异的原生态的“故人”。所谓“史”的真正生命力,大约就是“人”。在辉煌或凋落、成功与失败的跌宕中,不管是大生纱厂、民生公司、申新集团,还是大中华火柴公司、中华码头,以人为“本”,便有了坚实的依托。1926年,商务印书馆曾出版过一本英文版《现代之胜利者》,其中有两个中国实业家,一个是张謇,一个是穆藕初。张謇生平最喜欢用的花押是“自强不息”,办事做人,坚持“独来独往、直起直落”八字原则。穆藕初即使在身处困境,仍常常谢绝馈赠,依然保持着乐观。豫丰是穆藕初经营时间最长的一家纱厂,苦心维持了17年,他曾说:“对于豫丰,我花费的精力最多,但是各股东红利分文未得,深为愧疚。连血都喷得出。”“忠实地做事,诚恳地对人”,是卢作孚在北碚提出的口号,也是他一生身体力行的准则。晏阳初称他是“完人”,他儿子国纶说“他只是接近完人”,“如果说他有弱点,那就是自尊心太强了。如果他自尊心不强,不会发生1952年那件事(自杀)。”无论如何,世上再无张謇、穆藕初和卢作孚,人格魅力如空谷足音,大约只能梦里依稀了。
当然,近代企业也存在诸多需要克服的问题。比如张謇,在创业初、中期,舆论好,机会好,以状元办实业,致力地方事业,主张关税自主,被媒体称誉为“执东南牛耳”;以高利息、不论期限和凭折付息、手续简便等优厚条件,信用可靠,吸引了许多遗老、名士、富商的存款,并与多数银行、钱庄关系密切。加上遇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西方列强无暇顾及打压中国民族企业。但张謇办实业无计划,没有全面统筹的计划,一度要在南通办9个纱厂;亦无制度,大生早年有制度,成功之后,特别到他晚年,制度形同虚设。此时,舆论也从人心向张到了人心反张,张孝若年纪轻轻就要出来选江苏省议长,以及他与军阀的关系都受到非议;内部团结也出现问题,张氏兄弟与股东不和,张和侄子张孝若不和,大生其他元老与张孝若不和等。上述情况无异于釜底抽薪,大生公司不倒才怪。
作者的意图,后记中说得很清楚:“一步一个脚印,进得一寸就是一寸,不奢望,不幻想,温和而执著”,“似乎缺乏颠倒山河、挥洒自如的大气魄”,但是,从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来看,不能不承认,“他们的选择可能留下了更多正面的遗产,是后人可以效仿,可以跟进的。”的确,一个古老民族在流了太多的鲜血之后,也许更应该珍视那些不流血的本土资源。企业家阶层是近代的产物,从张謇到卢作孚,丰伟的实绩本身已昭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