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有着惊奇的记忆力,也有着惊奇的失忆力。前者,可以使人类有着一以贯之的持续性,承继并强化着核心传统力量。后者,在使人类忘掉失败和挫折的同时,给予人类一代比一代强的创新冲动和能力,当然,也使人类的进步充满了波折和起伏。
对重大自然灾难事故,人类恐怕是这个星球上记性最差的一类物种。自然环境有了重大改变,人类之外的生物群种的生活习性肯定会随之而变,但人类会一如既往地开垦、占有和改造,这固然使人类的适应能力不断提升,却也使环境和气候问题越发突出。
其实,大自然是不平等的。按哈佛大学历史学和经济学教授戴维·S·兰德斯在《国富国穷》中的观点,地理环境绝对是影响人类发展途径和国富国穷的重要因素。尽管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地理环境的重要性在下降,但某些进步仍值得警觉和关注。对不同国家和人群而言,大自然的不平等难以消除。从产值和人均收入看,富国位于温带,尤其是北半球的温带;穷国大多位于热带和亚热带。
当然,地理环境绝对不是决定国富国穷的最重要因素。社会组织方式、制度建构、文化习俗、宗教特征等,都是决定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深层因素。历史事实是,人类在过去500年的跳跃式快速发展,是从位于北半球温带的欧洲、美国和日本开始和延续的。作为标志性事件的工业革命,始于西欧。但这并非没有代价,更不意味着只有温带地区的富国承担了代价。
富国改造自然的能力,在过去150年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财富积累空前的丰足。富国的低收入人群,其生活水平都可能不比穷国的富有阶层差。但清晰地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是,富国的增长和优厚的生活水平,是以广大穷国的资源和市场被瓜分掠夺,严重的环境破坏和污染由全人类共同承担为代价的。只是,当富国将污染较严重的制造业环节转移到落后国家和地区后,最近的两代富国人群,已惊人地忘记了他们的上辈留下的破坏和污染环境的恶劣记录。
最富有的工业化国家与最贫穷的非工业化国家,人均收入相差400倍,而250年之前这一差距是有5倍。待到一时落后的那些温带、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开始加速增长和发展时,富国的优越感势必要渐渐淡去。取得一种优越位势不容易,因而更不会轻易放弃。于是,现在充盈富国视野的,似乎只是后起国家的环境破坏和污染,而看不到他们的丰裕生活,仍是以最大的碳排放量为保证的。由此,付诸富国对外策略和言行的,就是强行要求后起者更多的减排义务,而淡化自己的责任。
这正是我们在哥本哈根全球气候峰会上所看到的情形。不管峰会有没有达到各方的预期效果,仅就各国和地区齐聚一地,商讨环境与气候问题,本身就是人类的一大进步。但这一进步,却不能以牺牲后起穷国的增长和发展为代价。
地球不属于人类,更不属于一时富有的人群。但人类属于地球,而生存权和发展权,属于全人类。发展的成果只被少数人享用,代价由全人类承担的情形,绝不可能持久。
从经济学上看,资产负债表是针对时点而言的,但表内的负债与资产却是动态累积的,而且,资产必对应着等额的负债,不存在没有负债的总资产。对应富国过去将近200年资产积累的一项负债,就是其增长过程中对环境的破坏和污染。凡是负债,都是要偿还的。不应该失忆的是,财富不仅仅意味着消费,也意味着污染;增长不仅仅意味着生产,也意味着破坏。如果富国在环境和气候整治事业上,不给予其他国家和地区应有的资本与技术返还,就是一种严重的赖债行为。如果后起国家得不到应有的资本与技术支持,富国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也会受到威胁。富国的健康和安全,不仅仅是由其本身的财富所决定,更有赖于穷国的财富增长。
天底下不存在只让别人承担代价而自己独享成果的事。如果富国将环境与气候问题,仅仅当成一种外交策略,当成阻碍后起国家增长和发展的工具,当成确保自身先进、富足和优越感的措施,那将会极大恶化全球环境与气候问题。问题解决的途径,只能是富国和穷国一起努力。富国将自己未偿负债,通过减少本身的碳排放、给予穷国应有的资本与技术回馈来加以偿还;穷国则是通过自身的努力,以及富国的支持,寻求更加清洁有效的工业化发展路径,缩小同先进者的差距。
对此,早前南非土著居民针对欧洲白人说过的一句话,很具启发性:“原来我们手里有黄金,你们手里有《圣经》;现在,《圣经》在我们手里,而黄金却在你们手里。”有关全球环境和气候问题,在富国和穷国之间的协调,必须结合历史和现状,结合生存权与发展权的人类共享,才可能取得一定效果。理想的状态应当是,不管是现在的富国还是穷国,各自手里既要有黄金,也要有《圣经》。
应有的记忆,不能成为失忆;而失忆,更不该成为抹不去的记忆。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