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真正在世界上崭露头角,始于葡萄牙和西班牙15世纪末的大规模远洋航海。两国先后在大西洋、印度洋,以及非洲、南亚、东南亚、美洲,建立了各自的殖民地,攫取了巨额财富。然而,这两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称雄不到一百年,便衰落了。直至今日,两国仍还是西方世界中的落后者。这是为什么?
无疑,这两个国家的兴衰起落,很值得研究。由好奇心以及对新思想的宽容所激起的学习热情,以及坚定的性格,积极的进取精神,对新技术的学习和运用能力,财富获取的实用主义世俗价值观,都是他们首先冲出地中海和西欧沿海而远洋冒险,从而兴起的决定因素。
曾经源源不断从美洲与非洲运回的白银和黄金,让西班牙一度成了世上最多的金银拥有者。但这些金银是抢劫和掠夺的结果,是在他们摧毁玛雅文明和印加文明,贩运大量非洲奴隶到加勒比海群岛种植园以及南美洲矿山的过程中获取的。对于西欧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贵族来说,这些整船整船运来的金银、香料、蔗糖,似乎是自然的、外来的横财。
钱财的充裕,使得西班牙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轻易购到所需要的东西,比如伦敦生产的纤维,荷兰生产的条纹布,米兰生产的织锦,意大利和弗兰德生产的亚麻布,佛罗伦萨生产的衣服,等等。既然金钱只是用来消费的,而消费所需可以随时轻易通过花钱购得,那么,拥有似乎花不完金钱的西班牙还需要什么农业和制造业工业呢?西班牙的财富,也就不是生产和制造的体现,“唯一可以证明的是,所有的国家都在为马德里训练熟练工人,而且马德里是所有议会的女王,整个世界服侍她,而她无需为任何人服务。”财富更使西班牙日益变得自负孤傲、武断和不可一世。谁不服气,或者看谁不顺眼,便通过战争来征服甚至消灭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对北欧低地国家和地区的连续战争,正是这种财富价值观的体现。而战争,更是一种纯粹财富消费甚至消耗,其结果也只是毁灭。
随手而来随手而去的财富,在把西班牙和葡萄牙引入随意大把花钱奢华消费的同时,也摧毁了最初使其兴起的那种对世界的好奇心,学习的热情与能力、对异教徒以及敢于持有异议者的宽容都相继消散,进而变得专制、封闭和蛮横起来。西班牙从1492年就开始强迫犹太人皈依基督教,或者驱逐犹太人;里斯本于1506年开始血腥屠杀异教徒犹太人,大量犹太人被迫陆续逃离。而随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知识和才干,而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恰恰是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驱动器。16世纪初,他们先后成立了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压制与清洗任何被视为异端的思想和人士。1559年,西班牙颁布了《禁书目录》,禁止一切被看作危险的书籍和异端人士的作品出版印刷。他们限制甚至禁止青年人到国外留学,以避免染上异端学说。
精神生活和科学技术停滞与衰落了,帝国短暂辉煌也就落幕了。到16世纪中期,大批金条和银块流逝了,曾经富甲天下的西班牙王室债台高筑,经历了1557年、1575年和1597年的多次破产,从此步入了长期衰落 。
这两个西欧国家的兴衰故事,至少使我们不应忽视以下启示:
其一,如果财富仅仅用于消费,纵然再雄厚,也会被快速消耗殆尽。钱财并不一定意味着真正的富有和长久。如果“富得只剩下钱了”,那就只能“坐吃山空”。
其二,非劳动所得的意外横财,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对人有百害而无一利。一个受幻想支配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思想专制、知识贫乏的社会。正如一位史学家所总结的:“短期暴富将导致立即发生畸变,以后更会悔恨不已。” 真正的富裕来自劳动所得。如果一味为了追求富裕生活,生活将变得乏味和枯竭。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生活是为了工作,生活将更加充实和长久。
其三,资本的货币表现一定是金钱,但金钱未必一定是资本。资本肯定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因素,但金钱就未必。资本者,能产生新增现金流和收入也。如果金钱未被用于储蓄和投资,就不会产生收入,就不是资本,不但不能促进经济增长,反而金钱拥有量越多,越会成为促使产业空心化的因素,进而阻碍经济增长。因此,如果金钱不能转化成资本,持有者就会成为“败家子”,人们也就跳不出“富贵不过三代”的魔咒。
其四,巨额财富积累并不一定意味着新思维、新方式、新制度和新时代。如果财富仅仅用于追求奢华享受和社会地位,则只能是腐化和倒退,延续甚至强化旧方式、旧思想和旧制度。后来的荷兰和英国,尤其是英国,因为秉持了不同的财富观,才有了截然不同的结果。海外新财富的注入,并没有使英国停止劳作,反而使他们抓住了机会,继续保持好奇进取、热情学习、宽容异议、理性有序、诚信节约、严肃条理的良好习惯,用新思维和新方式看待处理新事务。财富被用来储蓄和投资的观念与行为,意味着新制度和新时代的开始,终于使英国推进并抓住了技术进步的机会,首先开启了工业革命。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