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实
合理,还是不合理,貌似实证问题,实际却是规范问题。以不同的思辨、不同的眼光、不同的标准、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利益链去审视同样的经济现象,判断往往南辕北辙。在此看来“不合理”, 在彼看来可能很“合理”,就像爱因斯坦在《罗素的认识论》里提到的:“一切关于事物的认识,不过是对感觉所提供的素材的一种加工”。有的时候,人们总是迷恋于在“合理”还是“不合理”的两极间争论不休,但实际上,真正有价值的,并不是去寻找或是论证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之所在,而是在每一个“合理”或“不合理”的判断后面去捕捉附身其上的逻辑思路、价值观和利益链。
无论是世界银行行长、美国政要、欧美经济学家还是市场分析人士,近来不断发出要求人民币加速升值的声音,以至于国际市场隐隐之间形成了一股暗流,即认为人民币当前的汇率水平“不合理”。
认为人民币汇率“不合理”的观点,从逻辑上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认为,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本身是不合理的,“名义上有管理浮动、实际上偏向固定”的汇率制度让人民币汇率水平“失真”。这个判断有一定客观依据,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尚不具备充分的市场性,无论是“有管理浮动”制度内容本身还是一系列对于人民币汇率有限浮动程度的学术检验都已提供了较为可信的注脚。但关键是,这仅能论证人民币的“浮动性”需要增强,并不能对具体的“浮动方向”作出指引。针对于此,这一层次逻辑有个衍生推论:“因为危机中中国经济所受冲击小于欧美发达经济体,所以人民币汇率加强浮动后的自然方向理应是升值”。笔者以为,这个推论的成立,需要三个假设:次贷危机前人民币汇率水平较为合理或没有被高估,危机中人民币汇率变化未能充分反映其间经济基本面对比的变化,危机结束后中国和欧美发达经济体经济基本面的“此消彼长”并非短期现象。深入分析,这三个假设都不具备,或者说并不容易形成令人信服的确定结论。国际市场对“经济地位”对比的认识,本身可能就存在先入为主的误区,以市场广为引用的IMF世界经济展望数据为例,IMF提供的每个国家GDP在全球GDP中的占比数据是经过购买力平价调整后的数据,这一数据本身就存在高估中国实际地位的较大可能,以这个高估的地位数据再去说明人民币汇率需要升值,本身就是一个无谓的“套套逻辑”。
认为人民币汇率“不合理”的第二个层次的逻辑是,人民币汇率的实际水平较大程度弱于其“真实水平”、“均衡水平”或“合理价值”。这三种不同说法实际上都指向同一层意思,即中国经济实力和经济地位对应了一个潜在的人民币均衡汇率,而偏离这个均衡汇率是“不合理”的。首先必须强调,从斯密以来,均衡就像是现代经济学的基石,任何脱离均衡范式的思维都难以被市场所乐于接受。但不得不说,均衡本身就是个不断被幻化的概念,很多之前被视作离经叛道的“非瓦尔拉斯均衡”,也被渐渐吸纳到均衡的大熔炉里。而且,更进一步,即便聪明的阿罗们用漂亮的不动点证明了经济体系命根子“均衡”的存在,也并不意味着经济运行的方式必然是朝向“均衡”的,大部分时候,不均衡是常态,经济本身就平稳运行在不均衡的状态之中。因此,实际汇率是否“理应”去贴近这个所谓的均衡汇率,这第二层逻辑还未展开就存在哲学思辨上的第一重硬伤。
更重要的是,硬伤还不止于此。即便我们承认“均衡回归”是稳定趋势,也只有当均衡汇率高于实际汇率时,才能得出人民币应升值的结论。但遗憾的是,均衡汇率本身就是个模棱两可的概念,购买力平价、利率平价、资产选择、自然禀赋等等理论都试图素描出均衡汇率的轮廓,但均未能让均衡汇率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市场面前。在均衡汇率决定方面,物价、利率、货币、贸易、财富、资本、周期、生产力等等要素似乎都能从不为人知的角度去影响这一虚幻的潜在水平,很难确切获知哪一种要素在哪一段时间发挥了怎样重要的作用。因此,均衡汇率理论及以此为基础的均衡汇率测算本身就充满争议,用不同的方法去测算人民币汇率,可能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例如,高盛研究团队在3月16日的月评中就得出了“金砖四国货币都已高于其合理价值”的实证结论。普通的市场主体,可能并不知道那些放言人民币需要升值的经济学家们到底是用什么模型在测算均衡汇率,如果这些貌似高深的模型本身就不可信,由此衍生出的结论又有多少“理”在其中呢?其实,越是貌似玄妙看不懂的东西,可能越是不靠谱,刚刚过去的金融危机已经从衍生品方面给我们上了现实的一课。有趣的是,笔者曾用流行的模型做过一个关于美元均衡汇率的测算,结果却是让人啼笑皆非:就其均衡汇率而言,美元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是被低估的,按其理,也该升值。以“均衡之名”要求人民币升值的美国可能更需要用同样的尺子去量一量自己的货币。
“理”的背后,其实是“利”,联系到奥巴马政府5年出口倍增的计划以及危机过后美国复苏对贸易贡献的高依赖,美国政要施压人民币升值的利益诉求不言自明。更进一步,在用经济学之“理”去要求别国之时,美国自身也并未遵循这一被自己所推崇的“理”。如果用泰勒模型去估算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规则,那么2010年下半年美联储加息的必要性似乎有“理”可循,但实际上,美联储2010年内加息的可能性却很小。更鲜为人知的是,美联储公开市场委员会公布的通胀预测要低于用其常用方法测算出的水平,这种不经意高报通胀预测的政策行为,有很大可能会让未来美国通胀实际走势要低于FOMC高报的预测值,进而给美联储在更长时间维持低利率创造条件。而借由这经济学“理”之外的策略,美联储也将坐享一石二鸟之效用:既能为短期内向人民币汇率升值口头施压创造市场环境,又能凭借推迟加息而获得美元兑新兴市场货币持续贬值的额外收益。
(作者系金融学博士,宏观经济分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