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涤
近来与几个“投资股票老手”朋友聊天,发现他们对自己该出手时太过于怕、该收手时又太过于贪造成的失误,大都懊恼不已。因此觉得,探寻一下人类行为的内在驱动结构,对理解人们在市场青铜法则之下的“怪诞”行径,甚至控制自己避免做出“非理性”的决定,或许会很有帮助。
其实,个人的决策是在其内在众多的“小自我”的角逐之下形成的。基于脑神经科学研究的突破,认知心理学证实,一个人的“自我”远远不是简单统一的整体,而是由许多个“小自我”组成。它们彼此相对独立,挟持着各自的资源和逻辑,追求各自的核心欲念,积极竞取脑的代表权,甚至“劫持整体的我”来扩张它自己。可以说,“我”处于“多头执政”的局面。
例如,出于健康或美观的考虑,你意图减肥,并决定让偏好锻炼的小我来主导自己的行为;可一上餐桌,看到令胃口大开的美酒佳肴,主持食欲的小我便迅即抬头,把减肥的小我踢下台,硬是变成了你的代表。你的减肥计划于是分崩离析。又如戒烟,按理,追求健康的“小我”较好地代表着“我”的长期利益,却往往斗不过追求烟瘾满足的“小我”。烟瘾的小我所诉诸的理由是,吸烟酿成肺癌过程漫长,而且还不一定,而烟瘾却在当下!当下的欲念要比长远的欲念强烈得多。不过,要是医生告知某烟民,他X光胸片上的阴影很可能是癌变,戒烟就立马会变得容易得多。在时效上,戒烟和烟瘾两种欲念变得对称起来,当下病死的威胁足以驱除当下烟瘾满足的欲念。
人工智能想设计出精良的电脑来模拟人脑的智慧,这里不妨反过来,用电脑的机制来解说人脑的实际运作:人脑加载着许多应用系统,每个应用系统有其特有的功能、目标、运算逻辑、信息库,等等,它们都积极谋求掌控整个系统,起码成为前台的主系统来占据主导地位。要说一个人有表里如一、前后一贯的“自我”——即他之所以为“他”的话,那是指他众多的应用系统有着相当稳定的轻重缓急的优先排序结构。然而,要一个人始终能够“一以贯之”,却是高度困难。
局限于人脑的认知能力,重大但长远的利益会显得模糊,容易被琐屑的近期利益所掩蔽。这种例子在市场经济活动里比比皆是。例如,人的储蓄和投资行为,在经济理论模型里被假设为“理性的自利决策”,经常会遭到扭曲。理性的理财策略告诉我们,年轻时量入为出,尽早开始积蓄进行合理投资是有利的。它能让时间和复利为你服务,在你的劳力逐渐衰退接近退休时,积年的投资就能通过钱生钱来继续替你效力。然而年轻人很难充分感知它的真实重要性,在他们看来,退休是三四十年开外的事,遥远的“我”非常朦胧,简直就不是“我”,为什么要为之牺牲眼下的“我”的消费快乐呢?
从另一个角度,人们也不容易充分理解通货膨胀对货币真实购买力的长期销蚀,以为只要自己的积蓄在银行账面存在着,就是安全的,从而片面夸大了投资理财的风险。你不妨做这样的比较,父母在1979年积蓄的1000元,而眼下的购买力最多才值120元,难道值得他们当初如此含辛茹苦吗?
的确有所谓“情商”超群的人,他们的理性倾向高出平均水平。一个著名的案例是斯坦福大学在40年前所做的长程调研。实验要求孩子独立做出选择:给孩子一块非常好吃的糖,如果他能克制一段时间(譬如两小时)不吃,就可以有多得一块的奖励。孩子在没有其他人的小房间里,独自面对着那块糖,他将如何举措则被隐藏的摄像机记录下来。结果发现,能够克制自身短期欲念冲动的幼孩日后成功的几率(无论是高考的成绩,拒用毒品率,还是投资回报率),要高出屈从短期欲念冲动的人许多。
天生的理性倾向固然是一个因素,但理性的行为是可以后天习得和塑造的。长期而有纪律的修炼,读好的书、参加高质量的培训、与有历练和智慧的人交流,都是有效的方法。
本篇所要传达的信息,是要了解“理性”的局限。由于人脑“多头执政”的非理性结构,人类的理性行为远非水到渠成的事情,“理性”对主张形形色色欲念的诸多“小我”的统御因此就是一种脆弱的平衡,是一种颇为难得的德性。我们得明白这种限度。假如说,你志在减肥,就该回避应酬,免受美食的诱惑;你自问不是陶渊明,就先不要醉酒,否则难免乱性;如果你自问不具备赌徒性格,那就千万不要入局做短线炒作,否则迟早会被拔毛甚至剃了光头踢出局。
现在我们知道,因为人脑原本就有着其“非理性”的结构,要长期坚持“理性”投资决不那么简单。如何才能达到巴菲特那样的理财境界,在别人过分畏缩时果决进取,在别人过分贪婪时反而审慎退让?怎样像巴菲特那样,有效协调“怕”和“贪”这两种相反的“小我”,把它们置于具有更高权威的“小我”的统御,相得益彰地协调配合,确实值得大家琢磨的大事情。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协会(南加州)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