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的青铜法则系列之十二

  孙 涤

  前个系列《明天会更好》最后一篇，在“哲人（凯恩斯）对明天的预测”里，我用“万类霜天竞市场”来描述人们在市场上不休不眠地竞逐的热闹场面。1930年，凯恩斯对英国经济的长程进展有精准的预测（百年增长4至8倍，截至2010年已在6倍以上），但他对富足后英国人生活形态的预测却错得离谱：人们不但没把用于物质生产时间缩减到每周15小时日均3小时，以便腾挪出精力来追求美和智性的享受，反而在竞取钱财上愈饥愈渴! 凯恩斯预测精准和失准的有趣反差，促使我转而来写市场似是而非的“怪现状”，名之以“青铜法则”系列。

  市场经济的益处在于“自由市场经济”，“自由”是关键，缺了充分展开的交易自由，市场经济的优势在理论上便无从证实，在实践中更常遭证伪。有不少学派试图证明，所谓交易自由，首先是交易个体不受政府干预的自由。摆脱了公权力的干预，个人的理性就能充分施展，最优的资源分配及其收益分配就能达成。因此有了“私有财产权神圣”的立法要求，要求私有物权无论如何都不得拘束。

  不过悖论随即而来，产权的保障，乃至任何细小交易合同的履行及其违背的惩戒，都需要公权力的介入。在现代文明框架里，依规则组成的政府是唯一合法的公权力代表和来源，私有产权的保有和处置乃建立其上，作为法定权力的财产权，本身是以市场之外的制度权威为依存的。这个难题的答案，恐怕还得从一个字——“税”，找到其“穴眼”，否则徒然看到各种势力集体各个派别学说的纷争，而不得要领。

  从交易的安排到收益的获取和保有，既然都需要按照规则而行，而规则的法定权威来自政府，缴税——向政府的服务付费就绝对少不了。政府中人和市场中人是同样的理性人，其自利的追求同样强烈。在收入贫富明显——市场竞争的必然趋势——的情况下，多数民众自然会要求政府多征富人的税，转移分配给自己或对己有利的公共服务项目，从而抬高了政府的权威并促其扩张权限。富人税率孰高孰低，是个永恒的辩论题，北欧国家似乎解决得较为妥帖，美英等崇尚市场自由的国家则摩擦频繁。不过有一点须明白，一如先前小国寡民的形态，（富人）对小政府的奢想，离现代化文明正越行越远。

  有了这层简略铺垫，让我们回到个人如何应对市场的讨论——“青铜法则”系列的既定主旨。笔者以为，有必要亮明他自己对市场经济的基本取向：市场交易纵有“诸般不是”，但总体而言，比起迄今为止人类曾有过的任何其他的经济体制显然要强，则毋庸置疑。丘吉尔曾撂下名言，“民主是很差劲的制度安排，只是到现在为止，任何别的体制都更糟糕！”笔者深以为然。同样，本系列似在诉说市场的种种不是，用意则在说明还大有改进之余地，绝非企图证明其他丑女可以装扮得比市场还要漂亮。

  资本主义经济在本质上是不稳定的，从好的方面说，在始终动态地变化着。受着市场的驱策，每个角色都静不下来，必须不停顿地证明自身的价值。在以往的体制下，等级和名号一旦形成，就长久有效，靠着祖上勤俭、打拼、或机运取得的成功，子孙得以长久占据同样的地位，拥有薄田数十百亩，即可终身吃用无虞，这类稳定在市场经济的竞争中不复有效。正如台湾人的一句俗话，钱财像四只脚的野兽，窜溜得飞快，人两只脚很难追得上。不要说有钱传给孩子，在市场的围攻下，就是许多人一生里从没钱变得有钱，再回到困乏的实例，也司空见惯。这就是说，人们需要不懈努力，不但在市场里挣得温饱，而且通过市场来获得“身份”的认定。在身份的确定上，很不幸，收入和钱财的多少被公认为最有效的指标。如此，市场交易不单是人们的生产方式，更是生活方式的全部。与此相应，商品的效用不单有满足生理需求的物理元素，还有满足心理需要的地位元素，而地位元素的重要性在物质丰裕的社会里，正与日俱增。

  凯恩斯原本以为，生理需要得到充分满足的物理元素足够丰富之后，人们就会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殊不知人们对商品和钱财的追求，就是他们在市场中的精神追求，马不停蹄，借此证明谁比谁更成功！其实，凯恩斯不会不知道商品消费的身份认定效用，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就明白强调，出人头地（personal distinction）是人们在市场追求的最为强韧的驱动力之一。可能是出身名门的缘故，凯恩斯那种在物质追求之上理应有更高雅追求的精英思维，干扰了他对众生在市场中的驱动动机的清晰眼光。

  在《国富论》问世100年后，美国一位经济学家凡伯伦（T.Veblen, 1899）开始研究以“显摆”为核心的消费行为，世人遂把那类商品称之为“凡伯伦商品”（Veblen goods）。这类商品的特征属性就是，越贵，越值得消费，地位元素占其主导。又过了100年，“地位商品”（positional good）这个词才被创造了出来。通俗地讲，所谓地位商品，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以身份认定的效用来解析，“若要好，便须贵；唯有贵，方是好”，并不奇怪，更不好笑，唯其有能力消费“地位商品”，方能卓然凸显身份也。

  对于“地位商品”及其影响日益扩大的“外部性”，下期详谈。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南加州）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