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证近期的一场水墨现场表演能达到预期效果,邵岩在朋友的美术馆里精心准备了一次创作实验。看着他舞动着身体,将水墨喷洒在巨幅纸面上,形成了优美的墨迹,大厅里的观众不禁发出阵阵赞叹。
三十年来,邵岩从传统书法出发,将汉字的抽象书写与西方抽象艺术相结合,发展到了现代书法,进而演进为今天的抽象水墨,开辟了一条独特的中国书法艺术的现代转变之路。
⊙记者 唐子韬
现代之变
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的现代书法受到日本“少字数派书法”的影响。但对于有着几千年汉字艺术传统的中国人来说,汉字的书写艺术早已沁入骨髓、难以割舍,而现代之变,也是潜移默化、顺理成章。
1983年,已经磨炼多年传统书法的邵岩,一边写字一边把绘画大写意的用笔使用在书法创作之中。这种在当时尚属“大胆尝试”的做法,让他看到了个人意志在改变传统书法结构中所带来的张力。
两年后的一次偶然机会,当他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看到日本人手岛右卿的现代书法展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那些探索性书写方式与日本的“少字数派书法”方法不谋而合。从此,他开始一边关注日本现代书法,一边进行着更加大胆的书写探索。
“写大字、讲构成”,形式上的异曲同工,让现代书法看上去并不复杂。然而,对于邵岩来说,汉字在放大之后,在追求线条与墨色之间的对比关系、大疏大密的构成效果的时候,会变得更加讲究“画意”。“传统书法是以‘读’为主,现代书法是以‘看’为主,看的是汉字的构成和画面。这样做的结果是将汉字进一步抽象化、图式化。”邵岩说道。
1986年邵岩的少字数作品《勤学》,在国家级书法大
展中首次获得认可。从此,作为中国现代书法的代表人物之一,邵岩的作品屡次获得全国书法展的大奖。此后,现代书法创作在国内蔚然成风。到了90年代中期,现代书法已在书法界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看似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的现代书法,实际上更加讲究用笔和构成。其根本的功底还是来源于对传统书法的积累和把握。
“现代书法是在传统书法的基础上,在用笔和构成上的放大。现代书法更讲究对比关系,还要在短时间内一气呵成,把这些矛盾关系处理和谐是非常困难的。”邵岩告诉记者。
抽象书写
近代以来,中国艺术不断受到西方艺术思潮的影响。传统文化在现代语境下发生了改变。现代书法也是在这个时候,迎合了现代人追求艺术自由的诉求。
书法艺术作为东方艺术中的精华,为东方抽象精神的延展提供了可能。二战后,日本的现代书法在全球巡展,让书法艺术的现代性因素获得了国际认可。
作为现代书法的一个派别,邵岩的创作并没有离开汉字本身,他坚持汉字的可读性和结构性,在传统字形结构的基础上做艺术处理。在邵岩看来,离开汉字的可读和结构,书法就变成了抽象书写。而抽象书写很容易跟西方的抽象表现主义混为一谈。
“当书写完全离开汉字做任意挥洒的时候,大脑的图式、图形是有限的。”邵岩说道,“唯有演化、继承了三千多年的汉字造型,才是大自然的符号,是抽离出来的图像,本身就是画,就是抽象画。”
邵岩的创作不仅力图使书法具备架上绘画的美感,还将现场的创作与中国武术的韵律结合起来,以求达到形式与气韵的完美统一。在强调现场创作的过程中,邵岩开始感觉到传统毛笔已经渐渐无法满足他对速度的要求。
“我一直在思考着一种比毛笔还要好的工具。后来,我在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对注射器有很深的感悟。当艺术家的创作在跟他的生活发生关系的时候是很让人兴奋的。”邵岩回忆说。
“射墨”
在邵岩的眼中,现代书法的本质就是“顺着传统文脉的线索颠覆传统”。怎样突破毛笔的抑制效果,突破速度的局限,是他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注射器与毛笔的结合,不仅为邵岩的书法创作带来了速度与爆发力,也让其将传统忌讳的溅墨、点状的效果跃然纸上,形成优美的图案。
“注射器吸墨比较多,毛笔写出很短的线条就要重新沾墨。”邵岩解释道,“注射器产生的线条可以离开纸面,在空中完成,落在纸上。就像笔尖离开纸面,空中舞动,最终形成线条。”
正是对这种脱离平面空间美感的体悟,让他后来创作了一系列的“射墨”作品。
“只有在当代,这些飞溅的墨点、墨迹所表达的激情和高潮才可能被理解。”邵岩说,“用毛笔是无法完成那么漂亮的点的。(这样做)方向、分布、疏密都完成的比较好。”创作时,他往往先用注射器将墨喷射在纸面上,再用毛笔巧妙地做添加和补充。
在大量书法实验的同时,邵岩除了没有放弃对传统书法的坚持,还在两个方向上进行着自己的创作:一个是依靠汉字结构的现代书法,另一个就是带有实验水墨性质的、对现代书法的无限拓展。他想通过变形汉字,拓展书写意识的更多可能性。“射墨”,就是在这个方向上的有意识的创作。
而近些年,在创作手法上对水的作用的强调,让他的墨线有了更多的表现力。这使他的作品最终延展到了更具绘画性的现代水墨领域。
“跑墨”
在现代水墨系列的创作中,邵岩根据汉字结构变数大的特点,故意把字的对比关系拉长,并且做大的疏密调整,让线条更具有可延展性。
“线条可能是一行草书,也可能只是一条线,留在平放地上的纸张上。然后,用水泼,等一段时间之后,水把一根线跑开,就收到想像不到的美的效果。”邵岩兴奋地讲道。
水在一定环境温度之下,与墨相溶,与宣纸发生作用,随着速度快慢的变化,在宣纸上留下或疏或密的印记。
邵岩认为,在传统水墨中,水只是跟着毛笔走的稀释剂,没有生命,很被动。但是,在加大水的用量之后,“水墨”的材质属性发生了变化。“水”仿佛成了可以自己奔跑的生命体,选择着自己的运动轨迹。“水就像是驮着墨在走。水有了搬运的功能。”这样的结果让邵岩出乎意料。在一篇名为《水恋》的创作自述中,他说道,“水是有生命力的,我们应该把绘画交给水来完成。”
这种在传统绘画中无法找到的图式让邵岩兴奋不已。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无法解决材料与观念的矛盾,艺术界的实验水墨创作一度销声匿迹,而邵岩在水墨艺术创作中的新思维、新方式,让水墨的当代实验取得了新的突破,他的艺术理念因此被学术界归类为“后水墨”艺术。
他的带有意识性和自然性统一的创作方式,让水墨的视觉画面获得了新的可能。在邵岩看来,每一件艺术作品的创作手法和思路都应该有所不同。他的艺术就是在尽量不脱离传统材料的基础上,进行大跨度的实验,不断寻找新颖的图式。
无法超越的传统
邵岩坦言,他目前仍然坚持大量研习传统书法。他认为,尽管今人的书法在“量”上超过了古人,但很难在“质”上超过古人。
“尽管在行草方面,我们现代人有超越的空间,但这只是个人风格的空间。文化品位和格调还是没有古人高。”邵岩略带惋惜地说道,“面貌的空间有的是,但这没有意义。现在六七十岁的书法家都没有他们四十几岁时写得好。这是书法的宿命。”
邵岩告诉记者,草书的书写速度快,笔性才能有所改变,才有可能超越古人。这也是他多年来坚持探索的方向。然而,正是这种对速度和瞬间爆发的追求,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2007年到2009年,在他的心脏手术做了八个支架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感情和体力上的巨大透支,对生命造成了极大影响。
“在中国艺术中,书法是最高级的艺术。”他说道,“书法是要在瞬间把视觉元素的构成处理得非常恰当和谐。每一笔的速度快慢、方向、大小、弧度都很讲究。我的书法就是要在传统书法的基础上,不断地实验、体验,达到一种极限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