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唐子韬
已经归国十几年的陈丹青,已鲜有名作问世。他说自己这些年写作多于画画,也有很多时间被一些活动占去了。但是,他的工作室还是堆了许多完成的、未完成的油画。角落里那些刚刚从欧洲带回来的写生,似乎告诉我们,其实画画仍然是这位画家的本分,也是他一直的梦想。
题材的困境
陈丹青把自己定位为“文革最后一代画家”和“改革开放第一代画家”。从1976年第一次进藏,到1980年的第二次进藏;从“文革”时教条的创作,到冲破教条的创作。此后的《西藏组画》不仅轰动了艺术界,也让他在中国艺术史上永久地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1982年,29岁的陈丹青远渡重洋奔赴美国。陈丹青这个名字,连同《西藏组画》一同留在人们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中。
初到美国的陈丹青,感受到了西方现代文化的巨大冲击。与当时国内仍旧遵循着的写实主义绘画传统相比,西方的现代绘画、现代艺术丰富庞杂,让人眼花缭乱。艺术发展上的巨大落差一度让他备感失落。
“我当时遇到了困难,一方面,国内的资源用不上了,我不可能再画西藏,尽管画西藏可能卖到更多钱。” 陈丹青告诉记者,“可是另一方面,我要是进入现代艺术,就不是一个观念、技巧需要调整的问题。几乎是要我放弃已经用了很多年的工具、方法,我做不到,我觉得还没有画得足够好。不画画,去做观念艺术,我不愿意。”艺术上的坚持,让他忍受了十年的孤寂。
“我的现实主义绘画就是要找到新的可以去说、可以去表达的东西。这些需要用写实、本土的风格表达出来。”陈丹青说。尽管在美国生活了多年,但是,他与那里的文化仍有很深的隔膜,美国并不那么容易成为自己绘画的题材。
多年过去,一直渴望找到艺术载体的陈丹青,在关注国内发展变化的时候,偶然找到了一种将新闻图片转化成主题的绘画方式。他通过一些传媒资讯了解国内发生的事件,了解这个曾给他的艺术深厚滋养的土地上发生的事,作为他在美国艺术创作的素材。
虽然,此时的陈丹青还是在以写实手法创作,但是,题材与呈现题材的方式都有了改变,他开始使用新闻图片、照片创作。这一用就用了将近七年。
1995年,陈丹青所在的街区由于迪士尼公司的收购而租金上涨,他不得不搬离租住了五、六年的画室,搬入一间小画室。在这里,他无法完成大画的创作,只得创作小画。
因为不愿放弃写生,又雇不起模特,陈丹青开始在自己画室中寻找可以入画的物品。这时候,在一堆堆的书籍中,他找到了绘画的对象。“画册纸张的质感、色彩和光照过来的效果等可以满足我写生的快感。”画册,成了陈丹青绘画中的一种特别的静物题材。
20世纪美国的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曾经将消费产品、照片、现成品形象变为绘画作品,对此后的西方观念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
“画册也是现成品。我在画委拉斯凯兹(17世纪西班牙绘画大师),但是那个实际上是委拉斯凯兹的印刷品。”在陈丹青看来,这种绘画方式只是他在坚持传统写生的行为过程中,无意间夹带了现成品的观念。
1997年,一次回国让陈丹青找到了延续这种绘画的题材:中国山水画册。回到纽约,他开始把自己收藏的董其昌、沈周等传统名家的中国山水画册拿出来,画成油画。对于陈丹青来说,选择这样的绘画主题,并非是有意识要进入山水美学。“我不是在画山水,而是在画印刷品。我也画外国人的,也画伦勃朗、委拉斯凯兹、维米尔的画册……这些对我来说其实就是纸片,我只是把这本书的纸片画下来。”陈丹青说。
绘画中的观念
“我不会去想出一个‘观念’来画,我想让我的作品可能包含的那个‘观念’最直观地表现出来。” 在说到自己作品中所包含的观念性时,陈丹青说。
陈丹青回国以后,在清华美院任教期间,很多年轻人喜欢这类作品,反而不太喜欢他在西藏画的那些现实主义作品。“他们说,那是你们那代人的东西。他们说这(画现成品)蛮好玩的。哪里好玩,他们也讲不出来。后来,我想玄机就是,第一,我画的方法没有太大变化,就跟我画一张脸的方法差不多。但是内容起到很大的作用。”陈丹青说,“直白地讲,怎么画很重要,但画什么还是很重要。”
陈丹青并没有把画中的“书法”,当成书法本身,而仅仅将其视为一本书、一个物品。从1998年开始到2008年,陈丹青画了10年的中国山水画册和字帖。“我一直强调我的艺术里有观念,但不是观念艺术。”
陈丹青的油画作品中的王羲之“字帖”和董其昌的“山水画册”,触及了文化符号——书法和山水,但是,对这些被画在油画中的“文化符号”的解读会让观者的阅读经验失效。我们似乎可以读得懂这些“画中画”和“画中字”,但又在一个新的、陌生的状态下阅读,从而无法解释它们的含义。“我称所有书画系列的作品为‘景物写生’,使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化。”陈丹青解释说,“我半主动和半被动地进入了一种可能包含多重意义的解释之中。”
但是,陈丹青似乎并不是一个喜欢搬弄概念的人。对于他来说,回到绘画本身更具有吸引力。回国后,他的另一类主要创作仍然是人物写生。“回国后,回到了我梦想的过去。回到知青时候那样,到农村去画活人。我还是喜欢画活人。”
寻找焦虑感
“我需要焦虑。很多人说,你在美国很失落吧?很焦虑吧?对!我很失落、焦虑。不要怕这个,这个就是你的资源。”当记者问陈丹青是否遭遇过创作上的焦虑时候,他坦率地回答。
“回国正是为了解决这个‘焦虑’。我非常关心有没有‘焦虑’。很多人画不好,因为没有焦虑。太知道自己要画什么。起先有点焦虑,之后把焦虑的东西变成不焦虑。”
陈丹青说出国让自己“废掉了”,但是,让他开心的是,这段经历让他找到了一种焦虑。“我要把我废掉的状态表达出来。我回国后,很多人说我完蛋了,这么有才华的人,不知道在画什么。‘陈老师你不会画画了’,我说我是不会画画了。‘你无路可走了’,我是无路可走了。但是他们很惊讶,我这样面对这件事情。”
近些年,辞去清华美院教授职务以后,陈丹青每年还会跟学生们下乡画画。除此以外,一旦自己在画室里,一旦有空画画,他便开始画“书”。
“书是最简单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打开窗子,对着光线就可以画。很容易,而且画不完。”陈丹青说着,从自己的书架上拿来一本线装书,翻开给记者看。他说,他很欣赏这些做成很好版本的书。“博物馆送给我的宋版高仿的书,我都会画。只要没有灵感,没有条件出去跑,我就会画。这造成了我的一个非常分裂的绘画状态:一方面我画人物写生的时候,跟过去没有两样;但是,一画书,似乎就成了去过美国以后的那个人。我不太会在一个主题上一直去画。跟着感觉走。”
不愿延续单一主题的陈丹青,或许从来都是处于寻找新鲜题材的焦虑中。当年的西藏和如今的书、画册,都是他焦虑后的产物。如今,这种创作的焦虑仍在或将一直伴随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