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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靖皓
任何学科都存在一种矛盾的发展轨迹,学者们希望自己所在的领域得到无限的丰富和扩展,却又本能地拒绝本学科内某种创新理论的出现,特别当这种创新对本学科有根基意义的理论发起挑战时,如哥白尼的“日心说”。在精神分析领域,德裔美籍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妮就扮演了哥白尼的角色。她的《焦虑的现代人》被同行们视为对开山始祖弗洛伊德的大不敬,因为霍妮在书中提出的新理论基本颠覆了传统精神分析学的解释原理,新精神分析运动也由此发端。霍妮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甚至被罢免了精神分析医师资格,几乎与整个精神分析学界决裂。随后精神分析学说分裂为左、右两翼,以克莱因为代表的左翼继续关注生物学方面,进一步深入幼儿时期经验的探索,而以霍妮为代表的右翼则更关注社会文化因素和个人处境的影响,她甚至单独成立了美国精神分析促进会,开启了这个学科的新时代。
霍妮的主要研究集中在神经症方面。神经症理论是精神分析学的核心理论之一。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认为,人的本能和文明之间的冲突是导致神经症的根本原因。文明愈发展,对人的本能的压抑就越厉害,压抑愈多,人就会产生焦虑,最终导致神经症。弗洛伊德还将焦虑分为客观性焦虑、神经性焦虑和道德性焦虑。他认为无论是哪种焦虑,其本源都是源自生物学上的本能。霍妮最大的创新,就是在对焦虑的分析中引入了社会文化因素,并将个人境遇用于个体症状的解释,这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不过需要强调的是,霍妮并没有完全抛弃弗洛伊德理论,毕竟她受过严格的经典精神分析训练。《焦虑的现代人》一开篇,她就强调:“在基本上,我的解释是建立在弗洛伊德所奠定的基础之上。”同时她也认为,神经症在本质上是儿童时期经验发展而来的事实,只不过它不是唯一原因。
霍妮是如何用文化决定论来取代弗洛伊德的生物决定论的呢?
首先,霍妮解释了神经症的内涵。在她看来,神经症是一种心理紊乱,由恐惧及抵抗这种不安的自卫机制所引起,同时也是由于为了消除内心矛盾冲突而尝试寻求妥协所产生的,只有这种心理紊乱偏离了特定文化中的共同模式时,才可称为神经症。霍妮对神经症的定义,为文化决定论埋下了伏笔。同样的症状在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时代中,可能会有不同的判断。比如要是有人相信幻象的真实存在,那一定会被判定为神经症患者,而在某些印第安文化中,那是天生禀赋的象征。所以在霍妮那里是没有天生不变的人性,人性在各种文化中是相对的,神经症的发生自然也不可能由弗洛伊德所认为在每一个人那里都存在的一致本能所引起。
其次,对神经症的解释机制,霍妮有了新的拓展。对焦虑作为神经症的主要原因和童年时期的影响,霍妮和弗洛伊德是一致的。不过霍妮另外提出了一个基本焦虑的概念。基本焦虑即认为自己渺小、无助、孤立、无能为力,并生存在一个充满荒谬、下贱、欺骗、嫉妒与暴力的世界。这种焦虑由三种原因引起,一是父母与儿童之间的关系扭曲或失常:二是与他人不适当的人际关系或个人内在情绪冲突,三是外在文化因素的影响。由于基本焦虑的存在,患者会本能地产生自我防卫机制,主要的保护方式有关爱、顺从、权力和逃避。对于正常人而言也有对关爱的需求,对权力的渴望,对他人的顺从,对现实的逃避等等,只是神经症人格的人会对某种方式有执着而病态的需求,会把它当成唯一的生活方式,忽略其他需要和代价。但是过分的追求往往适得其反,既无法得到满足,又会拒绝内心的需求,还会对压抑的本能产生恐惧,从而导致新的焦虑,与此同时其他的本能需求被压抑,也会有焦虑产生。正常人会进行心理调节,合理选择,神经症患者则抓住特定的需求不放进入恶性循环。这就是霍妮对神经症产生原理的解释。在她眼里,神经症不再是生物本能的结果,不管是哪种原因引起的神经症,都是个人处境和社会文化包含的冲突的产物。正如她最后总结的那样:“在我们的文化里,继承着一些典型的困扰,它如镜子般反映于每个人的生活中,而如果长久积累下去,就会形成神经症。”
霍妮因此提出,一定要从特定的文化背景出发,来考察个人不同的境遇。她对现代人所面临的典型文化矛盾作了简要分析,认为大致有三种:一是从摇篮到坟墓为止的竞争关系,这种关系渗透在男人与女人,家庭与事业、孩子与父母、友谊与爱情中,我们渴望击败别人,获得满足,不过残酷的竞争又会伤害我们起码的怜悯和恻隐之心,也与我们受到的谦让和友爱的教育不符。二是需求的刺激和实际获得之间的矛盾,消费社会灌输给人们很多不必要的欲望,又无法都让它们获得满足,失落感往往会引起冲突。三是个人自由与限制的矛盾,人生而自由却总在枷锁之中的现实也是产生内心冲突的原因。
不要认为霍妮指出的这些矛盾只在病态的心理中才有,其实这些矛盾存在于每个社会人的心中,只是正常人对这种矛盾没有固定而病态的反应,也没有造成个人潜能与获取之间的脱节。基本焦虑是不为自己所知的,我们可能已经或正在忽视自己存在的问题。所以霍妮的理论其实也在描绘着大部分现代人的焦虑,这种焦虑根植于现代文明中,似乎成了我们必然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