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飞雪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对“看不见的手”的论述,是经济学最为著名的理论,引出了后世学界层出不尽的解读,诸如“经济人”与“道德人”,“利己心”与“利他心”的争辩等等。然而,现在有一些学者比如英国人加文·肯尼迪,艾玛·罗斯柴尔德等在“探幽索微”挖空心思想要证明,当年亚当·斯密并不看重“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著作里,看不见的手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论点”,对于“看不见的手”的隐喻,斯密“并没有赋予它许多现代经济学家给予的重要含义”,“亚当·斯密并没有十分严肃地对待过‘看不见的手’”,“最好将‘看不见的手’理解为亚当·斯密一个有温和讽刺意义的玩笑”。
萨缪尔森们高调推崇“看不见的手”,艾玛们刻意贬低“看不见的手”,那么,到底谁才真正读懂了亚当·斯密呢?谁的论证才合乎思想史发展规律逻辑且具有社会意义和学术价值呢?
人类的心理思想有相同相通之处。西方接受美学认为:作品被解读之前,创作并未最后完成,作品的意蕴是在读者能动性、历史性的接受实践中生成的。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中国古典文论中也有这类洞见,明人李陈玉在其《楚辞笺注》中就辨析过,“作者之意”与“读者之悟”存在“离”与“合”之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此词何意也?王国维答: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境界”。晏殊之词,传统解读,是写小我内我幽微之感受,而王国维的解读,或曰再赋义再创造,则言是写大我外我宏观之境界,这也正合意大利接受美学家墨尔加利所说的:有的时候读者的诠释可以是一种创造性的背离。
如果把《国富论》和《道德情操论》对照着读,如果深入到亚当·斯密这两本著述的思想深层逻辑结构,如果了解亚当·斯密对社会劳动分工与交易的入微描画、对人性的洞察、对道德的信仰,是不难得出正确的结论和答案的,这就是:萨缪尔森们对亚当·斯密言说思想的解读是继承性的,更是发挥性的、创造性的,后世经济学家对“看不见的手”意蕴的挖掘,既是亚当·斯密之幸,更是经济学之幸,体现了社会科学的发展进步。所以,后世经济学家对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阐发是“正解”,即使退一步讲是艾玛们所说的“误读”,也是“正误”,而绝不是“反误”。
亚当·斯密言说思想中的“看不见的手”,是一种形象化、相对论的表达方法,他认为政客在资本分配中的作用不可信,倡言把资本分配权利留给资本所有人,因为他坚信资本所有人是他们自身环境最好的评估人,和自身利益的最佳法官。资本财产所有人评估其利益的手之所以看不见,既是因为指挥那只手的大脑也即逐利动机看不见,也是因为构成市场的交易双方是陌生人,往往“看不见”其交易对象的手。经济学家阐发的“看不见的手”之理,是从“看不见的手”这个象抽出其中之意,即价格体系;现代经济学意义上的价格体系包括工资、物价、利率、汇率、税率、地租、房租等等,像一张无形大网;网上众多结点,即众多商品之价格与数量的供求变化互动共同构成价格运行机制;价格运行机制,大象无形,是大多数人看不见的,故称之为“看不见的手”。这种象意,早就存在,你看不见,领会不了,你怀疑它的存在,你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是你能力、眼光、心态的问题,不是它不存在。
亚当·斯密是个入世的人,对熙熙攘攘的商业和吵吵闹闹的政治,对幽微善恶的人性,都有观察和解剖;他又是个出世的人,他终身未婚,免了许多俗务琐事,这使得他有条件沉潜下来,精心思考。他在茫茫无涯的荒原上探索寻找,并写下了他的洞见和发现。若干年后,他的异代知音,他的思想继承者,在他留下足迹、插上标签的地方开采出了珍贵的黄金。经济学家们不计开采之功,把功劳和美誉悉数归于他,并郑重把“经济学鼻祖”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亚当·斯密的思想丰富,也很杂芜,表面看也有些自相矛盾,后世经济学家对其“看不见的手”的阐发,犹如在龙身上点睛,堪称点石成金,对人类思想史的贡献不容轻视,也不能抹杀。
晏殊无此意,王国维有此意,如果你认同王国维此意有意义有价值,那就不应该拘泥于晏殊有没有此意,那就没必要在乎晏公许不许,那就应该承认王国维为人类的思想宝库新增了内容。所以,亚当·斯密笔下的“看不见的手”有没有后世经济学家笔下的“看不见的手”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济学家笔下的“看不见的手”有没有道理。今世之人也不该把亚当·斯密笔下的“看不见的手”当成衡量、判定今天经济学家笔下的“看不见的手”有没有道理的依据、标尺、准绳。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后世经济学家对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阐发,才是应有的建设性的态度,才是亚当·斯密常说的“公正的旁观者”所应该做的。
(作者系知名财经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