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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读爱德华·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
⊙袁 东
知识分子一词向来具有特定涵义,只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定义,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所以,当你使用这个概念,特别是评论甚至批评知识分子时,首先得给出明确的定义。否则,便不免以偏概全,或张冠李戴。当代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和文化批评家萨义德(Edward W·Said)(1935—2003年)在他那本《知识分子论》中,开篇就给出了两个极端的定义。一个极端是意大利的马克思主义者、政治哲学家葛兰西(1883-1945年)的定义:“所有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在社会中都具有知识分子的作用。”葛兰西的定义除了教师、教士、行政官吏这些传统知识分子外,还包括工业技术人员、政治经济专家、新文化组织者、新法律系统组织者等这些所谓的“有机知识分子”。另一极端是法国哲学家朱利安·班达(1867-1956年)的定义:“知识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众、道德高超的哲学家—国王,他们构成了人类的良心。”
上述两个定义既然在萨义德眼里是两个极端,那萨义德的定义自然就是介于两者之间了,只是更偏向班达。在这位出生于耶路撒冷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看来,知识分子是流亡者、放逐者和边缘人:“即使没有物理空间上的迁徙和流亡,也会从内在理念和精神上主动放逐自己,‘生活在别处’向来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这一界定,既是他对历史和思想梳理的结果,也是他自身经历与经验感受的反映。
作为流亡者,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进、前进,而不是故步自封。”
葛兰西定义中的知识分子的大多数,在萨义德看来,都属于拥有专门知识的温顺的专业人士和顾问,而不是知识分子。相反,“今天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业余者”,这一角色界定了“知识分子如何向权威发言:是作为专业性的恳求者,还是作为不受奖赏的、业余的良心?”
作为边缘人,知识分子“宁愿居于主流之外,抗拒、不被纳入、不被收编。”这既是相对于权势权威讲的,也是相对大众而言的。这里既有知识分子的主动选择,也有被动因素。
边缘人的角色,意味着知识分子首先不仅不被权势牵着走,反而还应该是权势的质疑者和批评者,是对权势说真话的人;其次是不被大众所同化,与大众也保持着距离,并不能是大众化流行化的盲从者。对于前者,萨义德毫不含糊:“我一向觉得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对于权威与传统应该存疑,甚至以怀疑的眼光看待……我根本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成为我所定义的知识分子并且拥有一官半职。” 但这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总是要成为政府政策的批评者,而是把知识分子的职责想成是时时维持着警觉状态,永远不让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约定俗成的观念带着走。”所以,“对权势说真话是小心衡量不同的选择,择取正确的方式,然后明智地代表它,使其能实现最大的善并导致的正确的改变。” 由此,“边缘人”只是意味着,作为知识分子,一定“在心灵中保有一个空间,能够开放给怀疑以及部分的警觉、怀疑的反讽——最好也是自我反讽。”
知识分子的精神,是质疑,是批判,是警觉,是抽离,在权势、传统与大众之外,这也正是其最大的建设性所在,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实现最大的善并导致正确的改变。”而批判性与建设性的具备,正是知识分子的理性所在。因而,知识分子并不是那种离群索居者,更不是狂妄不羁者,而是萨义德所强调的:“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世俗之人。”
萨义德的定义明确无误地表明,知识分子一定是无权无势者。知识分子的建设性恰恰来自或体现为其批判性的思维与主张。知识分子具有丰富的想象力,甚至是浪漫的,但这一点也没有掩蔽其十足的理性活力。有知识者并不一定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一定属于知识阶层。知识分子是少数者,知识分子的特定涵义与属性,决定了这一名号并不是可以随便贴在身上的,也不是终身意义的,专业人士也可转变为知识分子,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失去了应有属性后,也就不再是知识分子了。
你可以评论与批评某个特定知识分子的特定观念和言论,但当你对知识分子整体或将其作为一个阶层来评论时,就一定要慎重。特别是,当权势机构或权势者,对知识分子阶层指手画脚,以至批判时,那一定是个坏现象。
通观历史,当权力执掌者将大众鼓动起来,对知识分子阶层,甚至对整个知识阶层,进行大肆批判,尤其是实施所谓“改造知识分子”,让他们“斯文扫地”时,无一不是历史的混乱和倒退。无论是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其他国家历史上,都充斥了不少这样的糟糕画面与记忆。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和六十年代的“文革”,整整误了一代人,造成的社会与文化破坏历历在目,伤痛至今仍时时发作。
我之所以此时重读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并有以上议论,直接起因是,几天前偶尔看到中国被视为最有权势、最优影响力的电视台的一个“新闻1+1”节目,这个非商业性而商业经营色彩却越来越浓重的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段,在没有明确定义的前提下,将对个别学院人士的观念或言行的批判扩大化,延伸到对知识分子群体或者整个知识阶层,极尽冷嘲热讽,肆意歪曲批判,拿一些根本不是知识分子属性的标贴胡乱对照和定性。他们的所议所论,猛然间激发了诸多负面的历史记忆,隐隐在我的眼前与耳边萦晃。
几年前,我曾认真仔细阅读了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并发表了读后感——“人类文明与知识分子共生”。今天,再读萨义德,对一个具有发展活力而健康文明的社会一定是个对知识分子包容尊重的社会,更是个知识分子活跃的社会这个理念,有了更深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