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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体归属感从何而来
—— 市场博弈的不对称之四十
接着上期的话题,我们继续谈人在市场里竞争的本钱。除了货币资本之外,所谓的“社会资本”,也就是国内痛感缺失的“诚信”基础,究竟是什么。在市场化大潮中,人的合作要以交易为单位来逐笔结清,是不切实际的——互惠关系往往要在一个时段通过反复交易才能展现。那么彼此间的信任又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呢?甲施惠于以乙,为什么有信心期待乙在一段时间后会有反馈,而乙即便从自利的角度也觉得有义务,回报于甲并持续互惠关系呢?这类不能即刻交割的“赊欠”关系,除了“市场的纪律”之外,还需要哪些“担保品”(bound)?
爱尔兰人移民美国,靠抱团进取来争得权益,同时很好地运用了“天赋”的名义来激励自己的信念,强化认同和归属,形成了群体优势。爱尔兰人的这种自我肯定——认定自己适于生存的信念,来得特别艰难。1845年土豆发生霉菌污染造成大饥荒,而土豆几乎是那时爱尔兰人的唯一食粮,崇仰市场信条的英格兰人却拒绝援救。按当时伦敦的说法(不妨参阅著名期刊《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1845年至1846年的几篇社评),援救将违反经济理论两大核心原理:一、赈灾虽能解困于一时,却会惯坏人,从此把他们置于永远依赖的境地;二、会打破政府不能干预市场运作的法则,贻患无穷。有经济学家甚至认为,饿死100万爱尔兰人不算是太坏的事,换得的教训可迫使爱尔兰人奋发向上,改变经济结构。次年饥荒继续蔓延,饿殍遍及爱尔兰全境。英国的皮尔首相(R. Peel)曾动议用十万英镑进口美国玉米来救济,但这样区区的举措也因为他落选而不了了之。
回想起来,英格兰人的冷酷令人发指,当年大英帝国可是世界霸主,经济首强,且以法制、民主、理性、自由竞争自相标榜。尽管此时爱尔兰归于英帝国的治下已长达700年,却被饿死了300多万人。诚如研究饥饿经济学闻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所言,现代社会的“饥荒都是人为造成的”,饿死数百万人的主要成因是爱尔兰人未被抱进英国人这个团里。这次大饥荒和数百年的奴役造成了两个群体的心结,直到几年前才化解。看过电视连续剧《唐顿庄园》的人,应该对爵爷的三女儿执意嫁给他的车夫,一个爱尔兰小伙子的情节留有印象,那已是大饥荒过后六七十年,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事了。
当年爱尔兰人换得的教训是退无死所,唯有逃荒到北美抱团自救。在否决自己是“市场的弃儿”,自信是“上苍的选民”的过程里,天主教信仰无疑注入了强韧的群体凝聚力。研究人文社会的大师、法国人涂尔干纵观历史并深入实证调查后,得出结论说,宗教信仰的实质是信念及其实践的系统整合,把信众团结成为“有道德意识的单一社群”,通过抱团来达到个体所追求但无法完成的目标。人际合作,除了双方有合理的预期相信合作能互利并行诸交换活动,还远不充分。自利的追求都怕自己吃亏,信任链条很短,无论在时间空间上合作都无法展开;要有效减低经济学上所谓的“交易成本”,居间的一环——“归属”必须先于且超越交易而存在。哪个群体有能力增强群体的归属向心力,就能胜过归属感差的群体。而归属感的形成,必须依靠成员把群体的约束内在化,阻遏群体内搭便车的行径,必要时能为之做出牺牲,有承诺地投入实践。爱尔兰天主教会在提供归属感这个环节上有很大贡献。台湾的“慈济功德会”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主持人证严法师要求赞助人必须身体力行,只捐钱还不够,许多有钱人太太是在亲力参与了对贫弱者的服务,才感到“活出来的”满足,产生真正的归属感。
竞争而能胜出,对于一个群体未必就是成功。历史上屡屡发生的各宗教及不同教派间的纷争乃至流血冲突,是人们批评宗教的有力理由。一个群体过度追求自身利益,排他性地压制其他群体,后果就极为负面,除了引起其他群体的能动反制,群体内部也容易加速腐败,导致群体竞争力的衰朽。而“适存度”真正高的群体是开放性的,在内部聚合力(binding capital)和把合作伸展到群体间的能力(bridging capital)间注重合理的平衡。爱尔兰天主教区在融合其他群体的努力方面也挺有建树:后到的各个新移民团体包括华裔,在大城市的各类社区服务,无论是医院护工、街道社工、学校教员、城市的警员和消防员、成人补习及心理辅导,都曾获益。
记得1982年3月,我留学美国的第一个学期,趁春假之便去了芝加哥。那年天气特别寒冷,有一天内气温骤降50华氏度的记录,而芝加哥城市中心广场成了绿色的海洋,天寒地冻中人们在热情洋溢地庆祝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守护圣者的节庆。我想,一个族裔的地方节日被接纳为美国全国性节日,也算是爱尔兰裔能与其他族裔结成和谐善缘的旁证吧!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南加州)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