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市场博弈的不对称之四十一

  多年前，在经济史的课堂里，教授顺口问，人际合作——当然是抱团经营，率先用民主法则行事的，是哪个团体？学生想当然答曰，希腊、罗马。教授发蒙道，是海盗团伙。我当时听了真是惊诧莫名。教授的理据是，希腊城邦如雅典全盛期人口不过数万，有选举投票权的自由民仅及三分之一。而外邦人，主要是奴隶有四十万之众被排拒在外。罗马的情况更糟，不能把奴隶和边陲的蛮族“抱进团内”，正是其败落衰亡的根本性主因。

  而在海盗帮内，普遍实行“一人一票”的选举来决定重大事务及产生带头人。海盗团体内的成员，不管资历、种族、甚至性别，凡是自愿入伙的，在投票权上充分平等。他们很少歧视女性，同伙有犯强奸的，必以死罪惩罚；尤其是对俘虏来的黑奴，愿意加盟的当即解放，平等待之；凡有能耐的，不问其出身、国籍、种族、信仰，报酬也一视同仁。有史料充分显示，“海盗生而平等”的实践在其“黄金”时期（十八世纪之交的五、六十年）还是相当彻底的。在观念上早于英国先贤们的倡导，在操作上更领先了美、英几乎有200年：美国黑人取得法律上的投票权是在1870年，而实际上的选举权还要等100年后才兑现；美国女性获得投票权则晚至1920年。英国的《第二改革法案》在1868年才获通过，废奴的立法是在1834年通过的，而女性获准取得投票权要等到1919年 （30岁以上且有财产限制，21岁就能投票选举则晚到1928年）。在这个意义上，海盗的民主实践岂止是“盗亦有道”，简直可说是“盗先得道”！

  我们不知道海盗实行民主裁决是否取法英国传统，那时横行在加勒比海的海盗，一半以上是来自英伦。他们劫掠的效率挺高，成果极为丰厚，有时一年每个海盗能分到5000英镑。一般来说一年的酬劳平均也有1000镑，相当于当年海员平均年薪25镑的40倍。要知道那时的一英镑值今天的1000美元呢。论敛财本领，海盗们比眼下华尔街的枭雄高强，而他们的收入分配却相当“扁平”。

  按巴德罗缪·罗伯茨（B. Roberts，当时最有名的三大团伙之一，麾下有五百之众）海盗船上的一份章程，海盗的分配规矩，是“船长和舵手（Quarter-Master）可以分得2份战利品；大副和水手长、枪手则得到1.5份，其他头目则可以得到1.25份，其余的人则可以各得一份。”换句话说，CEO和基本员工的薪酬差了才一倍！海盗对死伤、残疾的成员，也确立了补偿办法，比如，断了右臂赔多少、废了一条腿赔多少、瞎了一只眼又补偿若干等等规定明细，统统算作业的成本，战利品要先计提掉这些成本之后，才能做其他分配。

  海盗团体有如合伙人制，合作有成文的协议，称为“海盗章程”，其条款的拟定，需要全体按民主方式讨论、表决，约法后成员都须对它起誓认同。这里借用罗伯茨海盗船的有约束力的章程原件里的一些条款来说明：

  每个人都有权就当前事项投票；每次抢到战利品后，每人都可参与分配并可按自己的意愿享用。在享用抢到的烈酒、新鲜食品等方面，每个人有平等权利；船长和舵手可获得双份战利品；大副、甲板长以及火枪手，可获一份半战利品；其他头目则可以获得一又四分之一份的战利品；其余每个人均可获得一份战利品。除非每个人都赚够了一千块银币，任何人都不得轻言放弃。在此之前要是有人损失了手或腿而变成残疾，可获得八百银币补偿；受伤没那么严重的也可获得相应补偿；这些补偿将从公积金里提取。每个人都会按照名单上的顺序获得其应得的战利品。欺骗同伴者，哪怕只骗了1块钱币，都要被放逐到孤岛。每个人都有义务保持自己的工具、武器的清洁，随时可用。任何人都不得用纸牌或骰子赌钱；晚上8点后要熄灯；8点之后还有人要饮酒作乐就必须到甲板上去。凡在开战时弃船而逃或擅离职守者，要遭处死或被放逐的惩罚。严禁在船上互殴，任何纷争都应靠手枪或利剑在岸上摆平。

  ……

  海盗素以冷酷凶暴、贪婪出名，何以服膺民主平权的原则？简单来说，他们特别需要团伙的效率和团结。这批胆大妄为的法外之徒，到处受通缉，一旦被抓多半会被吊死，抱团信任的重要性因而更形突出。有了明确的规则，海盗们就能建立合作和分配的积极预期，激励有期待、行为有约束、行动有法度、进退有制度，对头头既有信任又能监督，对搭便车的责罚更是不稍宽贷，如此才能减低海盗内部的摩擦与猜忌，休戚与共而出生入死。事实上，政府清剿海盗，制裁的措施越严，海盗通过民主规则来抱团竞争也越紧密。美国的李森教授对此饶有趣味的分析，读者不妨参阅他的那本《看不见的心：一部经济学罗曼史》（“The Invisible Hook”）。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南加州）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