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忽视眼前的大猩猩
——投资风险与骗局
⊙阎志鹏
上世纪90年代末期，美国两位心理学者夏布瑞斯(Christopher Chabris)和西蒙斯(Daniel Simons)在哈佛设计了一个经典的心理学实验。他们拍摄、剪辑了一小段大约1分钟的录像。在录像中，两队人不停地在穿插移动并传递篮球，有的直接空中传球，有的触地传球，有的拍几下再传球。两队人身着不同颜色的上衣，一队上身穿白色T-恤，另一队上身穿黑色T-恤。两位心理学者让录像观看者默数由穿白色T-恤队员传出球的次数，而忽略黑色队员传出的球。该实验的巧妙之处在于其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穿插在了录像里——一个由成人装扮的大猩猩走进了画面，停在球员当中，捶着胸，然后离开了画面。大猩猩在录像中出现的时间大概有9秒钟。实验结果发现大约有一半的观众根本没有觉察到猩猩的出现！该实验结果一经公布，立刻成为时代经典，经过无数次的重复，始终有约一半的人没有看到猩猩！人们怎么可能忽视在他们面前行走、直面他们、捶着胸并走开的大猩猩呢？“隐形的大猩猩”实验显示了当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特定领域或者视觉世界的某个方面，他们可能就会对一些物体视而不见，即使这些物体非常醒目、重要、甚至就在眼皮底下。
我不是研究心理学或者视觉的，而是一个金融学者，但我想将这个“隐形的大猩猩”借用到投资领域里来。如果将预期的投资收益比成白衣球员传球数，将投资风险比成在眼皮底下捶胸顿足的大猩猩，太多的投资者因太过注重许诺的或者可能的投资收益，而对产品潜在的巨大风险甚至是很低级的投资骗局视而不见。
中国的老百姓越来越富有了，但是太多人，特别是老年人的金融知识非常缺乏，甚至是空白；太多人只注重利（息），而忘了本（金），最终追悔莫及。这些人当中就包括我自己的亲戚家人。
2013年8月6日，我回苏北老家探亲。本想在回美国前和家人舒舒服服地呆几天，未曾想扮演了一回大款，生平第一次到公安局报了案，并促使警方了解到了一个大型的投资骗局。7日早晨，我无意间得知一位退休亲人将自己的养老钱借给了一个名叫“广州亿品电子科技有限公司”的企业，年利息22%。一听到这个，笔者心中顿时一凉，“完了，被骗了！”一个非金融机构向社会不特定人员吸收资金并公开承诺回报是典型的非法集资，而如此高的回报又是庞氏骗局的一贯作风！
笔者立即上网研究该公司，公司网站宣称“亿品科技是广州亿品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品牌，是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现代化高科技集团公司，公司核心业务是电离子热水器，目前旗下拥有5家分公司，分布于西南、珠江三角洲等地……公司产品已经拥有自主研发专利技术，并先后通过了ISO9001国际质量体系、GS等多项权威机构认证。公司资金雄厚，货源充足，具备了未来持续快速发展的基础！”
两个问号立即出现。首先，一个身处高度竞争行业，生产热水器的不知名企业怎么可能产生如此高的利润以支撑22%的融资成本？其次，如果公司资金雄厚，为什么要到一个三线城市，向退休的老百姓借款？
公司的网站上还显示了若干荣誉和奖项：“中国品牌建设十大杰出企业家”、“中国行业十大影响力品牌”和“香港国际专利发明博览会金奖”。笔者百度了一下，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与亿品公司或者董事长相关的所谓的“影响力品牌”或者“杰出企业家”，而“香港国际专利发明博览会金奖”则是一个花一千多元就能购买的、子虚乌有的奖项。
网站上显示的公司车间环境、办公环境等照片毫无一人。车间里只是放了两长溜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空空如也；办公桌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电脑、没有纸笔。这样的做假也太业余了吧？！
“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公司是假的，您上当了，做好投资打水漂的准备！”我对我亲戚说。
“不会吧！我每个月都按时、足额收到利息。我在公园里晨练的朋友们也都投资了，他们也都收到利息了，没有听说过出现问题。”我亲戚非常怀疑地问。
“等您听到出现问题，已经太晚了，这些人已经捐款潜逃了！一般这类骗局利用新投资人的钱来向老投资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报，以制造赚钱的假象，进而骗取更多的投资。可支付给投资者的回报，并不是从企业赚取的利润，而是随后的投资者支付的金钱。一旦新投资人的钱不足以支付老投资人的利息，资金链便会断裂，骗局暴露。您怎么会投这个公司的？能给我详细描述一下吗？”我说。
“是一个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介绍的，她说这个公司很好。她还带我参加公司组织的宣讲活动。大概有300多人参加了，进入会场时每人发一张兑奖券。先是公司领导人讲话，宣传公司的产品和集资的好处，集得多人还可以到广州总部参观，到珠海、澳门旅游。接着2-3个已经集资的顾客献身说法，讲他们自己投资了多少钱，公司如何好。活动中途抽奖，大概20个人抽到奖，有拿米的、有拿牛奶的，还有豆奶粉。抽奖完了，工作人员就拿着签到单向新客户进行促销。说这次活动优惠特大，投资1万元可获300元现金大奖，还有一袋大米。22%的年利息，每个月发一次。如果投1万元，每月可拿183元；如果不拿月息，一年后可拿13个月利息。现在签单就有这些优惠，过了活动期就没有这么高的利息，也没有现金300元奖励了。老顾客也在旁边宣传、动员，我知道介绍人会有2%的介绍费。新顾客一旦签单后，就到台上在一个纸箱里摸奖。摸奖的东西是乒乓球，球上写着300元、200元和100元。让你自己挑选。这个是明摆着送钱，所有人都是找300元的乒乓球拿。签单结束后，会场放一段音乐，然后大家一起吃饭，大概10个菜。”我亲戚说。
“有这样好的事情？”我说，“骗子就是用这些小恩小惠来引诱人，并极力培养当地的业务骨干来做他们的帮凶！天下不会掉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看中的是利，而骗子看上的是您的本！他们实际上是用你们自己的钱来给你送奖、吃饭！”
“不可能！他们前些日子他们公司还免费组织了不少投资者到广州、珠海和澳门7日游，还参观了公司呢！”亲戚斩钉截铁地说。
“您朋友到公司参观是哪天去的？看见了多少工人？”我问。
“他们说是周末去的，大概只有20多个工人。”亲戚回答道。
“这就对了，这些人都是骗子雇用来的群众演员。”我说。
“啊！”我亲戚有点泄气了。
“这样吧，您告诉公司办事处的地址，我去探个究竟。”我安慰我亲戚道。
到了办事处，一位经理接待了我。一上来就问我怎么知道这个公司的，我说是邻居介绍的，我刚从北京回到老家，有些闲钱想投资。经理非常警惕，一直和我讲他们的热水器，讲他们想如何做大企业，并告诉我公司8月2日刚刚在当地开了一家专卖店。
“我对实业投资不感兴趣，我是听说你们有融资产品才过来的。”我直接地切入主题。
“我们公司正处于高速扩张期，想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再开几个专卖店，确实需要些资金。”
“年利息率多少？”
“20%。”
“我朋友说是22%。”
“那是我们做促销时的利息。”
“如果我投一百万呢？利息能否高点？”
“我们公司能够给出的最高利息是24%。如果您感兴趣，我这里有一份购销合同，您看看？”
“难道不应该是借款合同吗？”
“我们前些日子是用借款合同的，但现在改用购销合同了。您投了钱后，我们会将与您投资额等价的公司产品放在您那里作为抵押，一年以后您拿到本金后，将产品归还给我们。”
“哦，据我所知现在的实业非常难做，能够有10%年利润率已经不错了。你们怎么能付出这么高的利息？”我试探性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经理立刻警惕了。他说，“公司现在扩张地厉害，公司董事长是四川人，最近在成都收购了四家酒店。您也知道现在民间借贷的行情，没这么高利息，融不了资。”
“我明白了，我回去考虑一下！”我起身告辞。
“先是说专卖店，后说酒店，又从借款合同巧妙地变为购销合同。百分之一千是假的，这样吧，您明天一早先以儿子要买房子为由看能不能将本金取出来，之后无论您取得出还是取不出，我们立刻报警。”回来后，我对亲戚说。听我说得这么坚决，亲戚也觉得是有问题。
幸运的是，第二天一早，我亲戚居然较为顺利地拿回了本金。一问，原来又有几位老年人新客户在公司，经理怕我亲戚闹事，把钱付了。
当天下午，我接到警局电话，原来公司董事长在6月就已经在广州因非法集资被警方抓获，警局方面已经派人去广州了解具体案情，并已经和当地多家银行接触，争取在采取逮捕行动前，冻结资金，尽可能地保全投资人的利益！
这个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想到公司董事长已经在2个月前被抓。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下面的爪牙居然还胆大包天地打着公司的旗号、他的名头在千里之外的苏北继续行骗！在暗暗为我亲戚庆幸时，我不禁为数百位被他们骗的乡亲们感到悲伤，他们绝大多数是老年人，他们是将自己的养老钱、看病钱投（扔）了出去了。这些骗子是何等的丧心病狂！？年轻人被骗了，还能重新来过，老年人被骗了，很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办案民警王女士在电话中还告诉我下午一位80多岁的老人来报案，他将20多万的拆迁款投资给了沈阳慧瀛祺……
读者，如果您是年轻人，请您放下手中的报纸，给您的父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打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参与这样的所谓的投资项目。如果您是老年人，千万不要参与非国家批准或认可的金融机构的融资活动，如果已经参与了，请立刻报警。
这种骗局的大多受害者是老年人。现在不少老年人由于拆迁、子女的补助、自己的退休金等等，手上有些钱。不少人也不服老，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投资判断能力。但是，他们绝大多数人缺乏金融和经济学常识，根本不知道年利息率22%、月息10%是什么概念！他们大多不通电脑，不知道如何通过网络查询信息。即使通晓电脑，他们眼睛也可能不太灵，不愿意坐在电脑前做研究。他们也不太愿意和自己的子女沟通，我这位亲戚在投资之前根本就没有咨询她的儿女！她怕子女不同意。在子女和一个毫无信誉的外地企业之间，她选择相信后者；在利（息）前面，她忘记了本（金）。
我们媒体和金融从业人员有责任去教育投资者，特别是老年投资者。让他们远离这些投资陷阱。报警后，我立刻联系上一个老朋友，汤姐。她是我们当地广播电台的知名主持。赶晚和她做了一期针对投资理财、投资骗局的访谈节目，该节目的主要听众是老年朋友。希望老年人能够远离投资骗局，安度晚年。
另外，我们各级政府要加大打击力度。令人欣慰的是，处置非法集资部际联席会议7月底下发通知，从8月1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广告资讯信息排查清理活动，从源头上防范非法集资，保护老百姓的合法权益。
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是金融创新，拓宽投资者的投资渠道。现在之所以林林总总的骗子能够有机可乘，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没有太多的投资产品给手上有钱的老百姓选择。相对于通货膨胀定期储蓄的利息太低，股市的大起大落，楼市的一路飙升又让人望而却步。按道理适合老年人的投资应该是风险最低的产品，如国债和定期储蓄，至少是保本的投资理财产品。但是这些产品的利息率相对较低，和骗子们提供的20%以上的回报根本无法比，加上小恩小惠、当地朋友的现身说法，这才使得骗子们一次次的得逞。我们的各大金融机构，包括银行、证券、基金和保险机构，应该设计出更多的投资产品，特别是适合老年人的投资产品，因为他们往往缺乏金融知识，风险承受能力也很差。我们的监管层应该放松对一些投资渠道的管制，比如，尽可能的放开投资境外资本市场。
和投资诈骗的斗争是长期的，请大家不要对眼前的大猩猩——投资风险视而不见，愿我们都不要因为利而忘了本！
（作者：新泽西理工大学金融学终身教授，立信－新泽西理工经济风险预警研究中心主任，美国特许金融分析师、金融风险管理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