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博弈与“世纪审判”
—— 市场博弈的不对称之四十二
孙 涤
海盗实践民主的故事上期刊出后,许多读者感到非常新奇,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估计大家都把民主这种“好东西”和道德的高尚诉求绑在了一块,总以为海盗不该或不配享有。其实民主和市场差不多,都是一些怎样抱团才奏效的规则,运用得当,便能增强群体竞争优势。亚当·斯密的至理名言——面包师、肉铺子、啤酒店向你提供食物和服务,可不是为了阁下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说的还不就是这层道理?
任何团体要在长期竞争中保持优势,都需保持内部权益和责任的适度平衡。团体范围扩张,作业变得复杂,维护平衡就困难起来:谁该投入什么,投入多少,谁能制衡,谁又能分得多少,即使费了高昂的成本也未必搞得清楚,于是团体渐渐就涣散,此所谓“组织之熵变”也。海盗的团伙不大,平均一帮在30或70人左右,彼此知根知底,但作业很复杂,不确定性非常高,成败难以预控,所以生死与共的向心力非常要紧。要是哪个人因受不公待遇而在遇到危机时不愿舍命拼搏,甚至有检举揭发的企图,对团体的危害将极大。另一方面,打劫行动瞬息万变,头头的权威不可或缺。怎样推举能力超群又不独到专行的头领,对海盗们的挑战特别大,一盗一票的海盗式民主选举因此大行其道。其他措施,如不得私吞战利品、分配扁平化、伤残抚恤制度等做法,也都是从“风雨同舟”的需要出发的。
至于海盗能率先突破种族和性别等歧视,也是出于效果的考虑:歧视的成本太高。海盗团伙相当精干,滥竽充数者一个都嫌多,只因为皮肤颜色,不用有能耐的黑人,未免太违背战斗力原则了。这与大公司能养懒人、佞人的奢侈全然不同。有史学家指出,海盗抓到黑奴多半就地解放,强健灵敏的,诱劝入伙,但绝不勉强,他们是为了找到齐心合力的商业伙伴,并非出于“正义”准则或“平等”的恻隐。在海盗的黄金期,加盟的黑人占了总人数的25%。有条海盗船,二十余人除了船长外,其余全是黑人。在黑人占了绝对多数时,他们仍选了白人来当领导,可见效率—民主的原则还是相当深入人心的。
海盗和英国政府之间的博弈,替抱团竞争如何展开添了注脚。海盗在十八世纪猖獗之时,人数达到了英国皇家海军的15%,而且船坚炮利,清剿的风险和成本都让英国政府难以承担。在抓获就绞死的严刑峻法之上,伦敦方面也多方采用离间和怀柔的举措,比如,“胁从不问”,凡能证明自己当初入伙是被胁迫的海盗可无罪开释;“揭发有功”,凡检举同伙或把头领扭送官府的,非但可抵罪,而且还能保留先前抢来的赃物。以前是黑奴的,也可从此变成自由民;甚至“首恶也可获得特赦”,只要自首永不再犯的,哪怕是海盗船长,亦可既往不咎,规定宽赦的期限也一再展期……
一提起海盗,人们就会想到维京人,其实在近代史上英国海盗才声势显赫呢。赫赫有名的英国海军大将罗利、德雷克等都曾是海盗大头目,被招安在伊丽莎白一世麾下立下了丰功伟业,不但联手摧毁了西班牙无敌舰队,而且把西班牙(还有葡、荷)的金宝船劫掠得够惨。据凯恩斯记载,1580年德雷克成功打劫了西班牙的一队运宝船,掠得巨量黄金。作为该项风投作业的大股东伊丽莎白女皇分到的红利,不但还清了她的所有欠债,还把多余的四万余英镑组建成了东印度公司的前身。到了1930年,英格兰银行的资本统共30亿英镑,几乎全来自这笔原始资本。
海盗用民主的手段来抱团,清剿的政府则想方设法来离间,使他们抱不成团。政府的关键一招,就是运用“污点证人”。西西里的意大利黑手党,抱团有如铁桶一般,政府从来都无法给教父级头目定罪,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世纪大审”。黑手党规矩严密,称之为“帮内事务”,违反规矩或叛卖同伙的惩罚极为严酷,以至于道上的人宁可坐几十年牢,宁死都不开口。终于,在西西里的“世纪大审”里,一个关键证人破天荒当庭变哄,捅出大佬,才定了众多黑手党徒的罪,一举打破了黑手党“义气”的魔障。
究其底蕴,是意大利司法当局接受了美国的做法,让关键证人“立功赎罪”揭发同伙,这不但减免“污点证人”的罪责,而且把他们连同家人隐名变容,终身保护起来。美国积与“有组织的犯罪”多年缠斗的经验,并借鉴英国与海盗斗法的经验,发展出“污点证人”的办法,在瓦解犯罪组织的抱团勾当上相当有效。于是各国纷纷效法,比如,我国香港特区的廉政公署,灵活应用“污点证人”办法,收效就很大。
人际交往,交易或博弈,很少像一些经济学模型所简化的那样,不是个人之间的互动,认知到的偏好和感知到的风险,也不仅是个人的选择和裁量的结果。人自始至终遮蔽在群体和文化中,有形的利益交易还是无形的观念交换,制约着人们的行为。不了解这一点而想求解“囚徒的困境”,无异于缘木求鱼。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南加州)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