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汽车的品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年快速扩张时期或兼并或收购的大买卖，各品牌里都有自己的资产和特点，可以随时为百年老店来做背书。在通用北美底特律本部的职员，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走下楼梯，就可以在宽敞的大堂里看到古董车的和正在变成古董车的“通用汽车”。

  这是七、八年前的事，现在要去这个大楼（据说通用把它抵了出去再返租），靠近大楼的是硕大的多层车库，大家一般关上车门就赶紧往家里赶，否则底特律夜里的治安可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倘若你肯走些门路，则可以有机会派遣到中国去，或者俄罗斯，那就有一个较长时间的安稳日子了。但这些职员们，被通用格式化很久了，多是没有跨文化的从业能力，更没有创业家的心态。只有个别德艺双馨的大腕才能踱到中国区，成为地方上的闻人。

  ⊙小白

  我

  我从二十年前，便在那个叫通用中国的铺子里当伙计，掌柜说我脾气太冲，怕侍候不了合资伙伴，就在内务做点事罢。内部的西装主顾，虽然看着和气，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数字从报表里摘出，核过数字有没有羼水，又亲看将数字重新输入到系统里，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工作也很无趣。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在中国业务支持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埋在办公桌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所谓的合资伙伴也没有好声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欧宝中国那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欧宝

  欧宝中国是零散卖着车而继续挂着进口车头衔唯一的人。他出身很显赫，造型独特，间或有夹杂一些质量问题；但在街上很少有看到这种品牌的车子的。一个白花花闪电状的LOGO。虽然说是进口车，可是网点既少且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更新，也没有升级。也很少在大型车展上看到他。他对人说话，总是开口必称自己是德国血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是欧洲品牌，别人又也许从“大宝天天见”里取了讨彩的“宝”字，于是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欧宝”。欧宝一到中国市场，所有卖车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欧宝，你在欧洲又有新的亏损！”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安排进口中国，我有最新的款型。”便排出若干计划书。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别人贴了牌了吧！”欧宝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隔壁上海通用的别克贴了你的牌，还卖得很好！”欧宝便涨红了脸，商标上的闪电越发条条绽出，争辩道：“贴牌不能算原产……贴牌！……全球化营销的事，能算贴牌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地域化营销”，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市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欧宝原先也在欧洲阔过一阵子，但过继给了通用做小。终于没有走出欧洲，又不会就地求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破产了。幸而欧洲车的底蕴还在，便在家门口出卖一些车型，顺便向中国输出一些车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不肯逆来顺受，老是计划着不靠谱的复兴方案。做不到几天，中国人就要求你不得把你已经输入贴牌的车型再直接卖到中国来。如是几次，鼓励他进入中国市场的人也没有了。欧宝没有法，便只能把一些规则排除以外的车型慢慢输入中国，换取现金。这就是所谓的小众品牌的来源。

  但欧宝在通用中国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他全靠通用中国的欧宝团队直接操作，也是通用中国唯一直接操作的整车业务；虽然间或也有市场的窘迫，暂时忽悠下经销商，但背靠通用中国这个大树，不出几月，定然又恢复了，结果大家又期待其欧宝的中国复兴计划了。

  欧宝之复兴

  欧宝宣布了复兴计划以后，尴尬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欧宝，你当真能复兴么？”欧宝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到现在在中国也只能卖4000台车呢？”欧宝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符合VI标准的黄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长期投资之类，一点也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市场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通用中国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通用中国的老板见了欧宝，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欧宝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经销商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卖过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卖过车……我便考你一考。欧宝的在华车型，有哪些？”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欧宝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车型要记着。将来做4S店的时候，做市场分析要用。”我暗想我和4S店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将欧宝当回事。

  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有一款安德拉德的SUV还有赛飞亚啥的么？”欧宝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欧宝现在有五个车型，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欧宝君刚用指甲捉了粉笔，想在黑板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记者听得笑声，也来赶热闹，围住了欧宝。他便给他们讲故事，一人一遍。记者们听完故事，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报表。欧宝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报表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我卖得不多…”直起身又看一看报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记者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欧宝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卖车。

  最后的一搏

  有一天，大约是去年冬天的最后两天，通用中国正在慢慢的结账，填写报表，忽然说：“欧宝长久没有作为，做个合资公司到中国卖进口车吧。”我才也觉得欧宝的确长久没有作为了。一个知情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有作为？那个曾经开始过的合资公司项目被叫停啦。”通用中国“哦”了一声道：“他总仍旧是纠结。这一回，是自己突发奇想，竟想和上汽合资做个销售公司把车更多地卖到中国去了。上汽的合资公司，是他可以谈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北美紧急叫停，原先谈到七七八八的都作废，说是怕影响贴别克牌的车在中国的销量。后来就决定把欧宝牢牢地钉死在现在日渐衰退的欧洲市场！”“后来呢？”“后来就明确定位了呗。”“定了怎样的位呢？”“怎样？谁晓得？也许是小众品牌，也许是只准在欧洲卖，也许是和其他欧洲厂商并购或者合作……”通用中国于是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春天过后，风是一天比一天暖，看看将近夏天；我整天无聊地翻看报纸，也经常上网看看汽车的新闻。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会议，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发一个通告”，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欧宝便在大堂对了公关部的大门坐着。他脸上愁云惨淡，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德式汽车的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着20个经销商，用品牌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发一个通告。”通用中国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欧宝，你之前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呢！”欧宝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再说吧。这一回是紧急通告，一定兑现的。”通用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欧宝，你又有新的复兴计划了吗！”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有新的复兴计划，怎么会又要发通告？”欧宝低声说道：“重……重……重要的通告。”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大家，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记者和公关，便和通用中国都笑了。我准备了发布会和通告模板，端出去，放在他面前。他在通告上写了几行字，便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一路坎坷走来的。不一会，他落了款，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继续一路坎坷地慢慢走远了。

  欧宝离去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欧宝了。正如通告里说的，欧宝中国将会关闭，2015年1月以后再也不来中国了。到了清明，通用中国取下通告说：“欧宝在中国还有几万消费者呢！”到了端午，又说：“欧宝在中国还有好多经销商呢！有些还是新建的！”又到中秋，可是不再提起，但也终于没有再看见这个牌子。

  我想，到将来也不会看见了——大约欧宝中国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