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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克“普世常数”
    vs皮克迪“重税疗法”——市场博弈的不对称之六十
    2014-08-01       来源:上海证券报      
      □孙 涤

      经济史学家G·克拉克的新著对“皮克迪疗法”来了个釜底抽薪。克拉克的发现涉及更基本的问题:在争议社会分配不平均时,人们常把“公正”、“公义”、“正义”、“公平”、“平均”搅和在一块,难道它们是一个概念吗?

      皮克迪在《21世纪资本论》导言和结尾篇里提出了一些解决之道,建言是以“全球”的公权力来再平衡市场分配的结果——对顶级富人家庭课以重税。方案之一,是对美国年收入超过50万美元的人起征边际税率高达80%的所得税。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欧美发达国家施行过的累进所得税率最高曾超过90%,而美国针对富人的最高税率甚至达到过96%。然而扼杀性的高税率效果并不如预期,遏制了有效投资、风险承担、创新发明,最终妨碍了生产力的提高,经济增长受阻,结果穷人的生计并不能得到实质性改善。这个严酷的历史教训,也是以里根、撒切尔代表的保守政治运动之能勃兴、弗里德曼的自由市场无误思潮所以崛起的最大动力。

      由此可知,要求各国联手稽征高昂的财富累进税的解决方案,政治上可操作性尤其低。信息技术时代,资本在国际间畅行无阻,任何经济体想实施不利于资本的税率、利率、汇率及管制政策,无异为渊驱鱼。过往三十年供应链的全球化整合,无不以资本为引擎,引领产能、技术、就业、市场的综合能力平衡和再平衡。我国肇始于经济特区的开放,成果非凡,关键也在于给资本税率和监管松了绑。跨国公司让巨额赢利趴在分支机构账面上而不挪回总部,原因也在钻税率差异的空子。因此,要“全世界的资产者联合起来”,可以说连门都没有。

      皮克迪的母国法兰西实情正是如此。社会党人二十余年后重新执政,奥朗德总统把富人累积税率提高到75%,影视明星大鼻子迪帕蒂立即迁册比利时,随后入籍俄罗斯。这与他声称的“俄罗斯是他精神上的祖国,因为他父亲是个老社会主义活动家”其实没啥关系,只因俄最高税率仅13%。葡萄牙地产商人拜奥朗德为里斯本最大的财神,因他把法国的钱赶到了那里投资置产。目前法国人成了葡萄牙海滨高级住宅的最大买家,紧随其后的有巴西人(同样说葡语)、中国人和英国人。中国人何苦远到葡萄牙买房子?你不妨留心一下。

      皮克迪的政策建议无法落实,看来也就无从被证伪,但这种吊诡的安全性被一项长程历史实证研究给颠覆了。经济史学家G·克拉克的新著《The Sons Also Rise》对“皮克迪疗法”来了个釜底抽薪。书名很有趣,是海明威小说《太阳照样升起》的翻版,在英语里太阳和儿子的发音完全相同。克拉克教授辩解说这书名是编辑给取的,他前一部名著“A Farewell to Alms”(《永别了,施舍》)也套用了海明威的名作《永别了,武器》,alms(施舍品)和arms(武器)的发音很相近。看了这样的书名,不难想见作者的意图:社会上成功人士的后代也将成功,(而不成功人士的后代同样不太可能成功)。

      克拉克的分析调用了大量历史旧档和征集了长程历史的实证数据,揭示出跨代的社会黏滞性(social persistence)异乎寻常的高,上层人士以及下层的人要“回归到”社会平均水准相当艰难,常是绵恒数代、十数代而不可得,不论在怎样的社会氛围、文化条件和体制安排下,都是如此。他试图证明或业已证明的结论,可说是“惊世骇俗”,岂止是“政治上不正确”,对经济学和社会学的一些信条也将有颠覆性的影响。

      你也许对各种“学”不感兴趣,但对于自家的儿孙能否“发达”很难不感兴趣。在个体层面,克拉克的建议是,若想子女继续发达,或变得发达,最重要的事是同好的伴侣结合,给孩子一个好的生父(或生母),其余则顺其自然可也。出生后的额外补课、小灶家教均无关宏旨,甚或徒劳。

      相信许多人(曾包括笔者)听了会很不自在,甚至深感侮辱,拍案而起怒斥他是“种族歧视、帝国主义、唯精英论者、优生论者”。克拉克教授也深知,他的探索有离经叛道之味。为避免各种罪名起见,他做了细致详尽的实证数据分析;提出结论时也很委婉,往往以提问方式,比如“要不是基因遗传,那么又是什么因素造成了历史上可观察到如此高度一致的现象呢?”

      克拉克教授用的方法相当简单,追踪数百年来姓氏在社会的综合地位的起落,特别是那些显赫的姓氏家族,所占据的地位高于社会平均水准有多大程度,能持久多少代。书中集中考察了日本、印度、韩国、中国和美国、瑞典、丹麦等社会的长期演化,英国的数据长达九百余年。他发现,非但市场经济和民主制度下的英国,社会流动率与工业革命之前的英国同样低缓;美国的社会流动性也不比推崇社会主义平权的瑞典高,甚至和印度、日本等国家差不离。

      克拉克把这种人类社会的高黏滞现象称之为“社会执着度”(social persistence),计算出代际传承率为0.75左右,并认为是一个“普世常数”(universal constant),与文化、制度安排等无关。如此,孙辈和祖父辈的相关性是它的平方,即56.25%,第四代受祖辈的影响则为42.19% (0.75的立方)……直到第十代,祖上持续的影响仍有可观的7.5%。这对人们素所“乐意”相信的高流动性信念——社会越开放流动性越高,而在理想的社会每代人都要“重新洗牌”,每个新生儿都“生而平等”,面对着平等机会,构成了强烈的冲击。到底哪个更有道理?

      克拉克指出,人们高估社会流动性,部分来自误算,以物质收入的代际影响替代了社会流动性。其实,竞争社会地位、获取资源的能力是综合性的,除了财富,还有教育、职业、社会联系、健康状况及长寿等等,都是构成“社会成功”的元素。譬如说,盖茨和巴菲特的子女,收入准会比父辈差得远,他们不惟不再孜孜为钱打拼,其主要职业甚至是在散财(公益基金会之类),然而他们的综合社会地位,大半由祖上遗传得来的综合社会能力并不会很快衰减。若根据巴菲特子女收入大不如其父,就以为他们迅速回归到社会平均,从而得出美国比其他社会流动性更高,更“公平”,是很不可靠的。

      至于为什么人们对社会流动性速率的印象大不相同,克拉克的解释,是人们意识的重心是短期的,关注的焦点在代际变化,只是两代人之间的变动,这时随机因素起了很大作用,也就是“噪音”——各种运气(好的或坏的)掩盖了真实讯号。噪音的影响在长程中会抵消和折冲掉,需要大致跨四代人的时间,大约为75年。他提出的实据,是英国工业革命之前的传统社会和之后的现代社会的比较。测算结果表明,传统英国的代际黏滞系数在0.80-0.85,现代英国的代际黏滞系数则在0.73-0.84左右。以此来计算,第四代英国人受其曾祖父影响的仍分别为28.4%-40.96%(传统)和40.96%-52.20% (现代),相关度在五分之二左右,虽说有改进,依然很显著。而素有“机会平等大熔炉”的美国,社会黏滞度比英国也实在不遑多让。

      在提出“若想孩子成功,替你自己找个好配偶”的建议时,克拉克请大家注意,1、配偶的“好”,不仅在是否有钱或生于有钱家庭,也不在其面貌是否姣好,而是其生身父母的财富、教育、职岗、社会网络、健康长寿等因素的综合考量;2、更主要的,是要考察其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曾祖父母、以及更上代人是否也成功。从长计议,才能确实把握他们的成功乃有坚实的根基,而非“噪音”所致的假象。

      那么,克拉克的发现和皮克迪的研究又有什么关联呢?皮克迪揭露出财富的社会分配严重不均且在扩大之中,这也许是个事实,但皮克迪的解决方案很少有可操作性。克拉克的发现则(间接地)对皮克迪的核心理念发难:非但以公权力为杠杆的社会再分配成效短暂甚至是徒劳的,其初衷都是疑问。克拉克认为,以发挥人类本身的规律来运作,市场带来的结果更“公正”,更深刻,也更为持久。

      这在政策设计之上,涉及更基础性的问题。在争议社会分配不平均时,人们常是把“公正”、“公义”、“正义”、“公平”、“平均”搅和在一块,难道它们是一个概念吗?如果有区别,又该在哪个层面加以区分?

      比如,你可以追寻周边的人,同乡、同学、同事等“发达”或“不发达”的经历,以及他们前代的经历,对加深皮克迪的思路和克拉克的发现理解会有帮助。开放三十余年以来,各方面松绑的结果,社会资源的分配有了更多差异。但开放松绑的后果,难道就更不公正了吗?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学会(南加州)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