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一

  2015年2月23日，是327事件20周年的纪念日。

  中国证券市场历史上所谓的国债期货市场风险事件，指的是在我国国债期货市场短短两年半的发展过程当中，先后发生在314、327、319三个合约品种上的国债期货市场风险事件的合称。其中又以发生在1995年2月23日、合约代码为327的国债期货市场风险事件为标志，在社会上产生的影响最大，通常称之为327事件。而随着这一系列国债期货市场风险事件的发生和处置，最终导致了我国第一个金融期货品种的期货交易试点夭折、我国证券市场的发展历史亦就此发生转折。

  1996年，我在上海接到北京报界老朋友的电话，她策划的中国金融界重要人物专访系列的第一篇、访谈刘鸿儒的稿子已在《中华工商时报》以整版刊出，因为时间关系，刊出前来不及给我看了，所以她请我找来报纸看一下，然后告诉她有什么问题。

  这个专题策划，一开始她就找我商量过，因为我当时已开始酝酿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的研究计划，因此我从证券市场历史发展和金融体制改革的角度，为她的访谈人选、计划和采访提纲提出了不少建议。接了她的电话，我马上找来报纸从头到底看了一遍。

  由于刘鸿儒是在327事件发生后旋即去职，所以在全文的最后一段，用了记者的常用笔法，大意是说：3月27日发生的327事件成了刘鸿儒在证监会主席任上的最后一件市场大事、也终结了他继续市场改革和金融体制改革的职业生涯……

  看到这里，我不及细想，马上打了个电话给这位朋友，告诉她犯了个非常外行的低级错误：327是国债期货合约代码而不是事件发生时间的简称，业内都知道327事件发生在2月23日。

  时间过去将近20年，2013年中我应广州中山大学传媒学院邀请，在为他们的财经记者硕士班和高级记者培训班的学员讲课时，还不无感慨地提起这件事。我说，即便如我这位朋友这样已在金融界非常著名的记者，当年在访谈金融证券业人士和事件中都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这说明对证券界历史事件的研究和还原工作，从历史事件发生的当时、直到几十年后的当下，一直处在一种刻不容缓的地步。

  打捞历史、挽救记忆；探究历史皱褶中的真相、索隐历史细节里的启示——从20年前进入证券界起就成了我自觉承担的职责。

  2008年，我为中国改革30年重要事件和人物做口述历史的访谈，尉文渊就和我谈起：当年筹建上海证交所，从1990年7月3日去筹备小组报到、直到12月19日开业，那五个多月的筹备过程，许多细节都很难回忆起来了，只有一些大事件还有些印象。当时只记得每天都应付着不断出现的问题、解决矛盾、推进工作进程等等。为此，我在对他做访谈时，收集了历年他接受采访所谈的细节材料和历史档案中的许多情节描述，来唤醒他的记忆、并考证坊间诸多以讹传讹的史实。

  更让我感慨的是2013年，原万国证券公司的老同事找我参与他们编写的《梦想的力量——万国人口述史》一书，春节期间我和管金生面对面做了一次大半天的详谈，那天应该是管金生十几年来第一次开口谈论当年327最后决策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不久后，为供我参考，管金生托人带给我一纸他亲笔写下的补充材料，回忆他在1995年2月22日晚上的经历、想法和第二天行为的因由。

  他写道：“1995年2月22日晚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播发了新华社关于国家决定对1995年国库券贴息的消息。管金生听完广播之后心情特别沉重：一个已经在市场流传而他本人却不相信的消息终于被证实了，他预感到一场金融风暴即将发生，他估计次日开盘327国债期货交易价格可能出现异常波动，他也考虑了可能采取的应对措施。2月23日，9:00交易所开盘，果然327国债期货交易价格5分钟内直线上升。他当机立断通知公司中层各部门一把手9:30无条件赶到公司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他开门见山对全体与会人员说，经过一夜思考，他充分估计到这场金融风暴来势凶猛，唯一可行的避免事态扩大的办法是紧急建议上海证交所总经理采取特殊措施对327国债期货交易实行立即停牌……”

  当我仔细看了这一纸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写下的回忆，只能托人婉转转告管总，他回忆中的几点与事实是有出入的，最关键的是贴息的公布时间，不是2月22日晚上8点，而是327事件发生之后的2月25日凌晨0点。而上海证交所当时的交易开始时间也不是上午9:00，而是10:15 。

  也许是当事人都愿意根据自己的偏好选择性地保存记忆，或者是时间长久淡化了某些关键细节在记忆中的准确性。在我这些年所做的证券市场历史研究和考证中，这已成为几何级数增加工作量的主要因素。

  如果连当事人的诸多记忆都已有所出入，那么327事件已过了十几年，当后人面对十几年来汗牛充栋、相互抄袭、以讹传讹、充斥在网络上和书面里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描述，如何能真实了解当年那场惊心动魄、情节曲折的事件全貌呢？

  对历史的反思，首先取决于对历史真实的还原……

  在2008年我写作《闲不住的手——中国股市体制基因演化史》时，就用了一个专门的章节描述327事件，那些描述所依据的是我当年的亲身经历、将近20年的观察以及思考的结果。但是由于篇幅关系，当时对事件经过本身只停留于大框架粗线条的勾勒，对诸多细节尚未进行广泛的考证和深入揭示。直到2012年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写作有关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研究专栏、并在此基础上出版《陆一良心说股事——你不知道的中国股市那些事》，以及2013年和老万国的同事们一起编辑出版了《梦想的力量——万国人的口述历史》。在这两本书中，才有可能根据新收集到的历史资料以及对当事各方主要人物的访谈，对事件本身的诸多细节有相对深入的描写。

  到今天，社会已步入热点快速转换和记忆急速消磁的互联网时代，无论在业界还是外界，真的有多少人了解、记得、知道327事件是怎么回事？还有谁在认真研究1995年2月23日之前数年和之后数年围绕着这事件所发生的前因后果？

  曾有一位当事者多年后说过这样一句话：327事件是个复杂的问题，值得证券界和方方面面认真总结，327事件中惊险曲折的过程也是一个很好的金融文学题材。

  所以，在我完成了三本研究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的著作、在内心里已经对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研究暂告一个段落后，又在各方面朋友的鼓励和催促下，重新检点起历年来积累的资料，并开始新一轮访谈、考证、甄别、发掘躲藏在历史皱褶中的真实和细节，拼装并还原历史的真实过程……

  为还原这一历史事件，我在这之前和之后历经数年时间，寻找和这一历史事件相关的各当事方，深入访谈了十多位主要人物，收集并整理了数千份、数百万字相关档案资料和历史照片，考证了整个历史发展过程的诸多细节和事实，在这过程中就国债期货事件在东方早报等报刊和上海地方志编撰中，撰写了多篇文章。

  这本书和我以前几本书的写作手法有很大不同，在考证史实、据实叙述、再现历史场景的同时，更具有历史过程的生动再现和人物行为、对话、心理的具体描写，但这些都建立在可靠和翔实的历史档案和历史资料的基础上。这就使得本书和我以前几本的历史研究著作相比，更具可读性。希望本书能成为迄今为止资料最翔实、研究最深入、考证最细致、描述最完整的有关当年国债期货事件的著作；同时期望本书不仅成为我对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研究所作的新尝试，也期待它成为其他研究者和更多当事人开展327事件研究以及更进一步挖掘历史细节的基础。

  （本文系作者为《中国赌金者》所作的序，本报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