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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火的记忆Ⅰ:创世纪》
⊙夏学杰
2009年4月第五届美洲国家首脑会议上,时任委内瑞拉总统的查韦斯赠给美国总统奥巴马一本《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此书是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第一部史书,描写拉丁美洲殖民史及各个时期大国对拉美的剥削掠夺。这位有着“反美斗士”之称的拉丁美洲国家领导人,显然是想让美国直视历史。美洲大陆被发现以来,先是被转化为欧洲资本,而后又转化为美国资本,并在遥远的权力中心积累。查韦斯此举令这部著作瞬间爆发,从亚马逊书榜的六万多位一跃而为畅销书榜第二。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14岁开始在《太阳》周报发表政治漫画,20岁在乌拉圭《前进》周报担任记者。1973年乌拉圭发生军事政变,他被捕入狱,后流亡至阿根廷。他针砭时弊、犀利透彻的文笔以及他为底层民众写作的良知为他在全世界赢得了良好的声誉以及大量的读者,被誉为“拉丁美洲的声音”。
比起《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火的记忆》是本更魔幻的宏大叙事书。最近我国首次翻译出版了《火的记忆Ⅰ:创世纪》,这是《火的记忆》三部曲第一部,以编年体形式记述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到1700年,在美洲大陆上两个多世纪里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历史。作者想告诉人们,美洲大陆在被殖民之前,并非黑暗愚昧,那里也曾出现创世纪的神话传说,有系统的哲学思想,科学发明和文化艺术。“哥伦布逆水而上,到达了东方的尽头,那儿的空气轻飘。在那片世界上最美丽的土地上,男人们狡黠、机智、勇敢,女人们美丽至极”。“河水清澈甘甜,解人干渴。没有冬日的严寒也无夏日的灼热,微风轻拂万物。绿树荫浓,清凉宜人,新鲜欲滴的果实伸手可摘,让人垂涎。”“征服者们骑马走在长堤上,被美景震撼得目瞪口呆。特诺奇蒂特兰城像是从阿马迪斯的书页中拽出来的,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东西……太阳从火山后升起,进入湖泊,把漂浮其上的雾气撕成碎片。城市里的街道、河道、高高的塔庙映入眼帘,闪闪发光。”
而发现新大陆以及那些逃亡新大陆的人则是疯狂的掠夺者,“从今日起所有一切都归属遥远的西班牙双王:珊瑚海、沙滩、青苔覆盖的岩石、森林、鹦鹉以及这些月桂肤色的人,他们仍然不知衣为何物、不知罪过、不识钱币,而是惶然地看着这一幕。”当奎策尔夸托踏上圣多明各码头上的石板时他才19岁,他问道:哪里有黄金?后来他向他的士兵承诺:很快我会把你们变成从未来过西印度群岛的人中最为富有的人。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哈土依是瓜哈巴地区的印第安首领,在放火把他烧成黑炭和灰烬之前,一位神父对他许诺如果他接受受洗将会升入天堂,获得荣誉和永恒的安息。“在那个天堂里,有基督徒吗?”“有。”哈土依选择了地狱,木柴开始噼啪作响。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选择!宁可去地狱也不愿意再看到殖民者。
比起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恶,更可怕的是荒谬的逻辑,还有对历史的“改造”。加莱亚诺说:“年少时我是一个糟糕的历史学生。历史课就像是参观蜡像馆或陵园。过往静止、空洞、沉默不语。他们给我们讲授过往岁月是为了清空我们的良知,让我们顺从于当今的时代:不是为了创造历史,而是为了接受历史,因为历史已经创造。”中国香港作家张翠容在推荐序中写道:“我们的血管里是否流着拉美的血液?是否感到共同历史的痛楚?我想是没有的,不然,加莱亚诺的作品便不会在我们的地区,特别在香港,一直受到冷待。曾受过英国殖民统治如我的一位香港记者,感受更为深刻。正如中国台湾交通大学教授陈光兴在他的著作《去帝国》里一早指出,我们已把殖民的逻辑内化,并惯用殖民者的眼光看世界,而所阅读的历史也是胜利者的历史,我们的主体意识非常薄弱。”
我曾读过一些英国泰晤士报对晚清的报道。令我失望的是,到处充满着英国的立场与偏见,以及混账的逻辑。在英国记者笔下难见对平民的关注,难见对在侵略者和本国官吏层层盘剥之下的苦难民众生活的关心。他们的目光集中在清国的上层建筑上,集中在与本国利益息息相关的晚清改革上。烟贩子英国人如此评价清朝的禁烟运动:“不管有多么独裁,多么热切,没有一个政府敢承诺以直接的禁止和最严厉的惩罚,向一种延续已久的旧习俗宣战。譬如说,在欧洲土地上盛行的酗酒习俗,从某些层面上讲,甚至比吸食鸦片更加有害,但即使是最强大的西方国家政府,都必须要从这类在任何时候、任何国家都行不通的危险又不切实际的措施中脱出身来,反而在软弱和腐败上一向声名狼藉的清国中央政府,却敢于明目张胆地强行执行它的计划。”或许英国记者对清朝急于求成的禁烟举措的评价有中肯的一面,但无论如何,我不认可酗酒能与吸食鸦片相提并论,更不相信酗酒比吸食鸦片更有害。
虽然记者出身的加莱亚诺创作的态度是严谨的,每篇文章的结尾处括号中的数字都标明了查阅信息和参考资料的主要文献的编号,在涉及每一个历史事件时均注明事件发生的年代和地点,但此书并非客观之作,字里行间洋溢出作者对伤痕累累的美洲大陆深沉的爱。作者坦言:“我不想写一部客观性的作品。我不想也不能。书中历史的叙述没有丝毫的中立性。我无法保持距离,于是我决定:我坦陈一切,我不后悔。”
米兰·昆德拉说:一切罪恶在事先已被原谅,一切也就卑鄙地许可了!作家木心有一句诗写道:“不知原谅了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可是原谅之后呢,是不是还要忍受罪恶继续?不要忘了西班牙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的警句——“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以色列作家奥兹说:“你可以回避历史,历史不会回避你。你可以逃离,或者转过身来回顾以往,但是你不能消除他们……我们不可以成为历史的奴隶,但是在欧洲的这片土地,人们必须跪下,将历史扛上肩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加莱亚诺就是要用诗一样的语言质感地呈现出那段真实的历史,不让历史停止呼吸——“在学术文章中遭背叛、在课堂上被谎言遮蔽,沉睡在重大事件的纪念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