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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给曾国藩算算账:一个清代高官的收与支》
⊙陈华文
在很多流行的古装影视剧中,官员生活的场景被表现得十分奢华,或许编剧、导演们心中的古代官员生活是很优裕的。但真实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各级官员们的工资待遇到底如何?他们又是如何支付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开销的?不妨看看《给曾国藩算算账:一个清代高官的收与支》呈现的晚清京城官场生活是怎么样的。
近几十年来,研究晚清名臣曾国藩(1811—1872)成为显学。70后青年学者、作家张宏杰此前也写过《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他在《给曾国藩算算账》中另辟蹊径,从日常经济生活切入,力图描绘一个生活中的、有血有肉的曾国藩。张宏杰在“绪言”中说:“曾国藩首先是一个人,一个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的人,是一个终生挣扎、纠结、冲突和矛盾的人,是一个既有灵魂又有体温的人。”
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晚清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湘军创立者和统帅,官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他对晚清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流传于世的《曾国藩日记》和《曾国藩家书》,彰显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长期都是人们案头的必备书。
和当时的天下书生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是曾国藩的毕生梦想。他出生在地主家庭,自幼发奋苦读,27岁时取中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进士。在随后的朝考中发挥出色,列第一等第二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多年的寒窗苦读,他耗尽了原本殷实的家庭的钱财。
赴京任官之前,曾国藩虽取得功名,然而并无俸禄可领。湖南到北京路途遥远,需要200多两白银作为车马费,这笔钱由他本人承担。抵京之后,住房、官服、仆役等等花销也需个人买单。因此,书生即使金榜题名,时常也有因出不起昂贵的路费忍痛放弃的。
曾国藩自有其法。他主要的融资方式,就是四处“拜客”。所谓拜客,就是拜会家乡的官僚、绅士、名流、商贾、族人、亲友等等,这些人无不慷慨道贺,送以钱财。1839年1至11月,他四次拜客,共198天。其足迹遍及衡阳、青泉、耒阳、永兴、武冈、新化等十县州,行程1500公里,所拜之处1200多家。每次出门拜客,他不会空手,送以墨宝以表感激。在繁忙的拜客中,他获得了2000两白银。这些钱财,除了用于路费和抵京后的衣食住行外,还要用于家中规模庞大的宴庆、购置价格不菲的官服,以此维护官员及家族的颜面。
金榜题名后拜客及收取礼金的习俗,混合着我国传统社会中互助和致敬的意味。有人也许会说,曾国藩以拜客方式筹措资本,是一种赤裸裸的索取。而在当时的传统社会环境下,这属于正常行为。但晚年的曾国藩对此确有反思:“以后凡事不可占人半点便益,不可轻取人财,切记切记。”
【担任京官的日子入不敷出】
本书第二章“道光二十一年京官曾国藩的收入和支出”,系统梳理了曾国藩在担任京官初期的日常开支。1840年初,曾国藩长途跋涉来到北京。在翰林院经过类似今天的复考之后,才正式为官。当时中低等的京官,经济待遇特别低下,以至于被称为“穷翰林”。
晚清京官不享有住房补贴,只有个别高官才享有皇帝的特别恩赐。京官流动性大,时常有人升转外放,或告老还乡,居京十年之久的并不多见。因此,很多京官选择租房住。中下等京官们虽然多数穷困潦倒,但为了维护官制威仪,至少要住一套像样的四合院。曾国藩担任京官之初,以年租金66两白银的价格,租四合院一套,这可是他半年的俸禄。他在京任官13年,7次升迁,搬了8次家。居住环境随着官级的擢升越来越好,而租金也水涨船高。仅租房开支,就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沉重负担。
除了住房大开支之外,官服的花费也很惊人。清代官服由官员自费采购,而官服对质料、式样、色彩、饰物等细节等,都有着明确繁缛的要求。因季节的不同和出席场合的不同,官服也种类尤多。有的官员,买不起官服只好长年借用同僚官服。曾国藩是极为讲究的人,对官服尤为看重。即便家中妻儿,他也要求穿得体面,家中仅官服就有十多箱。
在京城为官,各种应酬和宴饮层出不穷,而这同样需要花费钱财。曾国藩被包围在各种“规矩、礼数”中。春节、端午、中秋等节日,他都要给上级、长辈、亲友送礼。作为文人,他生性爱好交游,其实这也是有意识地在官场与学界积攒人脉。由于用在社交的时间太多,他在日记中作了严厉的自我批评:“宴饮非吾欣,十招九不起”。1843年,据曾国藩对全年社交花费所作的不完全统计,共计90余两白银,这个数目,已超出了一年的住房租金。
而在京为官的车马费,对曾国藩也是重负。他根本就不敢坐轿子出行,因为轿子和八个轿夫的费用,一年就需白银100两。为了省钱,他只好经常雇马车,即便坐马车,一年也需50两白银。有时出行路程短,为了省钱他干脆步行前往。曾国藩毕竟是文人,喜欢买书藏书、对笔墨纸砚的品质格外讲究。在京为官多年,他购买图书多达7000余册,总数2万多卷。晚年他在家书中写道:“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于子孙,唯书籍尚需添买耳。”此外,曾国藩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无论友人或乡党前来求助,他都慷慨解囊。
【灰色收入折射封建官场的扭曲】
曾国藩任京官之初的1843年,法定收入为129.95两白银,而赤字达到了478.51两白银,基本上靠举债度日。在京城的第一个春节,他找人借了50两白银才勉强过了个年。在今天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这都是事实。也许有人会问,难道他不能通过职务之便,多捞点“油水”吗?可惜的是,他初入官场根本就没有贪腐的机会。像曾国藩这样接受多年儒家思想熏陶的人,有道德底线,即便有贪腐的时机,他也视为耻辱。
曾国藩是京城中众多官员中的一员,像他这样收支形成反差的官员并不在少数。有人可能质疑:他后来在京城官做大了,俸禄应该更多了,收支是不是会有所好转?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官做得越大,排场也就越大,各种开销也就更多。俸禄虽说上涨,却远远赶不上暴增的各类支出。事实上,曾国藩在京城最后官至礼部侍郎(二品),收支也没有根本性好转,离京时依然欠债,多年之后才得以还清。
那么,像曾国藩这样的京官是如何解决收支失衡的?作者在本书中写道,一靠外官的馈赠,二向亲朋借贷。当然,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到外地办理公务,这样可以获得大量的灰色收入,这也是京官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本书第三章“典试四川的巨额灰色收入与京官后期生活”中,便着重剖析了曾国藩的敛财之道。
1843年,正当曾国藩为生活入不敷出而郁郁寡欢时,朝廷给了他一个美差,到四川主持乡试。这对于他而言,是摆脱“经济危机”的绝好机会。尽管朝廷明文规定:京官到地方主持乡试不得接受各类财物、不得与地方官员密切交往。可惜“天高皇帝远”,这些规则形同虚设。在四川担任主考官期间,地方官僚、绅士、有钱的书生都百般讨好他,源源不断地赠送钱财和礼物,曾国藩也欣然笑纳,且逐一记载。一次四川之行,其总收入为6000两白银!
返京后,这些钱大大改善了曾国藩的经济状况,不仅1600两白银欠债全部还清,还给湖南家中寄去600两白银补贴家用。同时,他还拿出400两白银赠送族戚。曾国藩虽毕生推崇勤俭质朴,可人的内心深处又是自我冲突的。在官场这张大网中,他不能、也无力特立独行。一方面,为了维持京官的威严和体面,他要经常举债度日;另一方面,他不得不背叛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对灰色收入无法抗拒。
造成曾国藩人性中的复杂矛盾现象,归根到底是专制等级社会的腐朽和没落。人的定力、能力、理念无论多么强大,在扭曲的社会制度中也不堪一击。正可谓健全的社会里好人可以更好,不健全的社会里好人想好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