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瑞·蒙克《罗素传：孤独的精神（1872-1921）》

  ⊙毛志辉

  任何一位伟大人物的背后，都会充斥各种八卦，而这些八卦，无疑能提振世人的好奇心。我对罗素及其作品之所以有了解的兴趣，大概就是源于听说他少年时“沉迷于手淫”，而成年后又有“阳痿”症状。然而，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十多年前第一次接触了他的《西方哲学史》后，便被他纵横的才情、优美的文笔深深吸引，关注点也自然脱离了八卦。如今，当我翻读瑞·蒙克的《罗素传：孤独的精神（1872-1921）》时，多年前那种对罗素的钦佩和震撼，再度澎湃袭来，与此同时，对他那些八卦的兴趣也在不知不觉间“死灰复燃”。

  罗素在他的《自传》中曾说，有三种激情支配了他的人生：“渴望爱情、追求知识、对人类的苦难抱有情不自禁的怜悯之心”。在瑞·蒙克笔下，也正是这三种激情，构成了罗素的精神肖像。富有激情的故事和经历，总是能直达人心，何况这些激情出自罗素。在三种激情中，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又占据了至关重要的地位。正是以罗素充满激情色彩的情感八卦为主脉，他对学术的求索、对政治的参与，都在书中得以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在瑞·蒙克之前，已有多部较有影响的罗素传记。然而，这些作品对罗素缺乏全面把握，或仅涉及罗素的生活和职业生涯，或偏重于他在某些领域的建树。作为研究数学哲学和分析哲学的专家，瑞·蒙克在对罗素学术造诣的理解有着突出优势，他还详尽地披阅了罗素所留下的大量笔记、手稿、文件和数万封书信（而这些充满八卦色彩的书信恰恰是之前的传记作者所不掌握的），这为他走进罗素的精神世界、揭示罗素表达激情的独特形式、展示罗素全方位的学术建树创造了条件。

  《罗素传：孤独的精神》仅是《罗素传》的上半部，蒙克试图探索罗素描述的三种激情在他壮年时期所具有的全部力量，从而以更准确的方式勾勒出其路径。三种激情的交织、冲突，驱使罗素时而放弃学术转而追求爱情，时而放弃爱情转而追求政治，时而放弃政治转而追求学术，让他在跌跌撞撞、近乎疯狂的状态中挣扎求索。而以罗素寻求爱情的历程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无疑为全书的叙述平添了张力。

  在寻爱之旅中，罗素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幸运在于，他的妻子爱丽丝始终深爱他，即使在他弃她而去、身陷牢狱之时仍大度包容；他还找到了志同道合，能互诉衷肠，并且长期在学术和政见上支持他的情人奥托琳。不幸在于，他对性与爱的追索，让他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牢笼，在深度情感和世俗伦理之间彷徨，在生活失序和精神崩溃的边缘游走。他将奥托琳视作精神皈依和灵魂伴侣，而奥托琳最初不过是对他的头脑感兴趣，他对她的高度期望和强烈的占有欲也令她身心俱疲。他对异性似乎有着源源不绝的热爱，“爱的激情”使他私人生活混乱不堪。他的灵魂像一团火，生发出无数的想法和念头，在情感的纠葛中、在深刻的孤独中纵横交错，幻化成一个复杂而清晰的个体。

  因为孤独，所以他不断索取，不断捕猎，不断寻求满足。而当他发现其实无法从爱的激情中寻求到真正满足时，坠入的则是更深的孤独。罗素的博爱与多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在著作中曾对多位学者道德和个人生活报以冷嘲热讽，尤其那些在两性关系上有过丑闻的哲学家。作为公众人物的学者，其私生活与道德信条之间的巨大反差的确容易被人指摘，但以道德优劣来判定思想良莠，不仅有失公允，也完全背离了罗素本人的自由主义信条。因此，当我们反观罗素并不检点的私生活时，的确有些难以理解他当初批评卢梭、拜伦等人时何以能那样理直气壮。或许，这也多少能让我们体会到，深刻的孤独所催生的罗素在生活实践和精神思考上的分裂。

  考察罗素的学术交往及其思想变化，不难发现，罗素源于灵魂的孤独完全贯穿了他生命的全部。他断定哲学的唯一用处是与科学和宗教导致的错误观念斗争，但他又希望能在“精神自传”中寻求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与怀特海、维特根斯坦等天才们有着长期合作，但他们之间友谊的最终归宿却令人唏嘘；他一直希望找到不受怀疑论和犬儒主义影响的人，并且以为劳伦斯具有这样的品质，却最终只能分道扬镳……他以超越自我、超越世俗的勇气，献身于对真理、正义以及社会主义的追寻，孜孜不倦、殚精竭虑，但内在的孤独却始终如影随形，长期折磨他那濒临崩溃的神经，让他一度想要放弃学术，甚至想过自寻短见。

  传记作品，吸引人的往往是对一些细节的雕琢。在这方面，瑞·蒙克的把握能力着实令人惊叹。如他以专业敏感性，准确把握住罗素和怀特海联手撰写《数学原理》前“理发师悖论”所给予他的刺激，指出这个悖论带来的隐含意义像肿瘤一样扩散，几乎毁灭了他此前得意洋洋表达的所有希望，以至于必须根据这一悖论所提出的启迪重写已完稿的《数学原则》中的许多内容，而罗素对这一悖论的态度，生动地凸显了他对占领真知高地的无限激情。书中对罗素与维特根斯坦从相识、合作、讨论到争执、包容、分歧，都有详尽的描述和分析，在刻画两位哲人不同人格特征的同时，也展现出他们对真理、知识、内涵、价值及有关人类对自身和对世界的理解。

  而在对罗素与众女多性关系的描述中，与其说是瑞·蒙克擅长捕捉线索，毋宁说是他的八卦功力了得。如他对罗素将海伦托付给奥托琳照料一事做了细致考察，指出罗素自认为海伦搬到奥托琳家住不会影响他与奥托琳的感情，而事实上，却给奥托琳对罗素的感情造成了破坏性影响，毁灭了她对他的信任。罗素还曾将伊芙琳介绍给爱丽丝，将奥托琳介绍给伊芙琳，这些自作聪明的举动只能让女性相互嫉妒，也让他自己受到伤害。这些细节也充分说明，罗素在情感认知上，实在是个情商贫乏、逻辑欠清、缺陷严重的人。

  瑞·蒙克的这种八卦风格，或许会招致学界对这部传记作品的非议和批评。他笔下的罗素，对情人软硬兼施，往往在抛弃一个之前又瞄准下一个做他的牺牲品，俨然一位令人讨厌的好色之徒。这样的罗素，显然与公众之前所了解的睿智思想家、犀利的作家和为自由不倦斗争的社会活动家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瑞·蒙克亦承认，他所揭示的罗素的个性可能令人反感，但他的目的不是要从反面来展现罗素。他对罗素的超群智慧、明晰而严谨的哲学思想、致力于推动和平，也都有深入阐发。他将这样一个相对复杂但却更接近真实的罗素呈现给世人，或许正是希望告诉人们，人性本身拥有无尽可能，而有瘢痕的罗素肖像同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