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不泯
杜润生深知农民之坚韧,亦深知农民之苦难。他说我们的胜利来之不易,“中国的农民对我们真是太好了,从民主革命开始,他们就万众一心地支持共产党。老解放区农民推着小板车支援前线,一直推到了胜利。”
2008年,杜润生获得“第四届中国发展百人奖终身成就奖”。彼时,农村改革建设虽然已走过了20年,但他仍然在为农民的利益呐喊: “目前,农民作为人民的主体,还是个弱势群体,所以必须加倍关心和爱护。不能使社会上的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互相对立,要创造一个和谐社会。”
⊙记者 王立三
10月23日,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原国家农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润生追悼会举行。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被称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的杜润生,以其百岁之身,究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长期以来,杜润生被认为是党内最资深的农村问题专家之一,是农村改革重大决策参与者和亲历者。1982年至1986年,他连续5年参与主持起草中央一号文件,对于家庭承包责任制在中国农村的推广和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
1913年7月,杜润生生于山西太谷县阳邑村,1929年后在太原国民师范和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学习,期间参加党组织和抗日运动。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杜润生投身太行山、挺进大别山、参加淮海战役,并参与领导所在地区的土地改革。
出身农家、戎马生涯,让杜润生和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有着天然的亲密联系。而长期的领导工作,人生几落几起,又让他拥有更为广阔的视野。
曾任安徽凤阳县委书记的退休老干部、“三农”专家胡成功谈起杜老,第一句话就是“他是在中央有一席之地、真正为农民鼓呼的人!”
杜润生讲究工作方法。他在《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里说:“像包产到户这样的问题,解决的关键在于说服党内领导干部。再跨一步,只有破除多数同志原有的思维定式,才会引起决定意义的变化,这要靠实践深化。”
从政府文件角度确定包产到户的合法性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百废待兴。但是,中国的乡村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却是无章可循,连高层领导之间也不是完全意见统一。而在这之前的1955年,因为对农村合作化提出疑问,杜润生被指为“小脚女人”,他当时也真心实意地进行了检讨,尽管如此,被解除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职务的他仍然“心里对农村问题总是念念不忘”。
“时隔20年,我又回到了农口。”1979年初,杜润生从中国科学院调到国家农业委员会工作,任副主任。国家农委是国务院指导农业建设的职能机构,同时兼理中央委托的农村工作,指导各省市农委工作。正是这份工作,让他的思想有了发挥的平台。
1979年春,当时安徽农村因为强迫命令和瞎指挥、分配大锅饭、生产“大呼隆”导致的贫困问题已经特别严重。万里在安徽任第一书记期间,安徽省早已经试验包产到户,但是包产到户并没有成为主流,反对的声音依然很大,安徽邻省边界甚至有人架起高音喇叭,每天大声高喊,“坚决抵制安徽的单干风”。
“在1982年第一个一号文件出台之前,我们主要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农民自发的创造——包产到户‘合法化’。”杜润生回忆说:“在1979到1982年三年间,中央文件不断出台,1980年的75号文承前启后,肯定了包产到户是一种为群众乐于接受的责任制,成为群众权利,不能自上而下用一个模式强迫群众。”
1981年,杜润生在国务院会议的发言意义深远,他说当时的集体经济已难以维持,最大的弊端就是把人捆死;疾呼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不是共同贫困。这年夏天,杜润生率调查组到各省考察,在关于安徽省的报告里说:包产到户是农村的曙光,是中国的希望。
这年冬天,杜润生主持起草了改变中国农村历史的一号文件。他和团队创造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概念,从政府文件角度确定了包产到户的合法性。
此后包干到户呈燎原之势。事后有人总结,正是农民的“闯一闯”、邓小平的“看一看”,以及杜润生的“试一试”,促成了这次伟大变革。
关于历史功绩,杜润生自己则认为,在当时的背景下,由于受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的束缚,包产到户的做法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邓小平的远见卓识和强力支持,农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很可能被扼杀在摇篮之中,或者被大大推迟,这就会阻碍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
“过去农村工作还搞得不错,首先是有中央的领导,依靠我们这个团队。我不过是这个团队的一个‘符号’,人们说你对农业战线有贡献,实际是指大家的贡献,个人还能做好多事?”
真正尊重农民,农村发展才有希望
2008年,95岁的杜润生获得了他视若珍宝的一个奖项——首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这一奖项是他对中国经济改革具有重大影响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理论”的褒奖。杜润生在颁奖典礼上的发言朴实无华:“家庭联产承包制是农民的发明,我们只是进行了调查研究理论化。”
“不怕吃苦,才有助于接近农民。中国革命很大程度上是农民革命。”他深知农民之坚韧,亦深知农民之苦难。他说我们的胜利来之不易,“中国的农民对我们真是太好了,从民主革命开始,他们就万众一心地支持共产党。老解放区农民推着小板车支援前线,一直推到了胜利。”
2008年,杜润生还获得“第四届中国发展百人奖终身成就奖”。农村改革建设虽然走过了20年,但杜润生仍然为农民的利益呐喊: “目前,农民作为人民的主体,还是个弱势群体,所以必须加倍关心和爱护。不能使社会上的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互相对立,要创造一个和谐社会。”
看到农村的发展,杜润生特别欣慰:“我国农村农民生产生活状况,比解放前大有改善,这是肯定无疑的。”欣慰之后便是担忧:“如果不解决三农问题,必将影响国家社会发展和稳定。解决三农问题涉及中国深层的政治经济体制问题,是个系统工程,不要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解决问题第一步:给农民以最基本权利。他们在尽到公民义务的同时,应享有公民权利,可惜这一点尚未做到。”
“我们欠农民太多!重新审视‘三农’问题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说到“三农”问题中的制度建设,他心急如焚:“农业这样一个弱质产业要养活70%的国民人口,是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的。大批农民转业到城市,使中国的农村居民比重由现有的70%降到20%的时候,三农问题也就不是大的问题了。”
最美不过夕阳红,生命即将走完最后历程之际,百岁老人仍以余晖探讨三农问题:“为此必须破除实行了几十年的城乡二元结构,实行专门立法,明令废除原有的歧视性法规制度。与此同时,城市的公共服务系统,像规划、绿化、环卫、自来水、电力、电话、有线电视、道路等,都要做出规划延伸到农村,要启动一场新农村建设运动,实现城乡一元化。”
百岁老人牵挂农民的未来。“截至今天,农民没有自己的组织,政府听不到他们的诉求。工人有工会,要允许农民成立农民协会,使农民依靠它行使已经拥有的权利。这些政策实施会遇到阻力,因此应推进民主改革,先办村民自治,进而实行乡政权选举直至县政权民主重建。”
杜润生觉得真正尊重农民,农村发展才有希望。“我们欠农民太多。农民穷,中国穷,农民古代化,中国不可能现代化,谁要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忘记农民,谁就是数典忘祖!”
另一份遗产:改革之心未泯
民间学者老田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杜老先生的官场起伏过程本身就是很精彩的人生,他主导下的意识形态官学机构对中国转型论证作出的贡献,怎么评价都不过分。而杜老先生一手孵化的主流经济学兴起之后的自我成长过程,及其对今天中国社会的笼罩性意义,还没有看到人进行过认真的剖析,这可能导致对杜老先生对社会转型贡献的评估,远远低于实际。”
除了穷其一生所倡导的农村改革之外,杜润生的另一份遗产就是:引领青年弟子们脚踏实地,放眼中国,参政制策。当年从“九号院”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很多已经成为国家的重要领导,他们身处改革一线,他们的决策可能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在经济学界,他的弟子门生也是人才辈出,众多一流的经济学家师承杜润生,一些宏观经济决策多出自这些“经济头脑”。“精神导师”杜润生,在做人和做学问上,都深深地影响着这批人。
杜润生的改革进取之心,并未随着年龄而消退。90多岁时,他还在疾呼改革,关注领域跨越农村和经济领域,心怀民族未来。他说:“人们思想不统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制度安排,赖以抵制危险的思想风暴,从而任其转化为政治实践。”
安徽退休老干部胡成功是资深的三农专家,1986年至1990年曾担任凤阳县委书记。胡成功说,杜老一生,高举改革旗帜,培养了一批改革的力量,致力解决三农发展问题。这种既锐意进取又勤勉务实的工作路径,应该总结发扬。
“中国农民问题,从来就是天大的问题。长期以来,中国农民都是以奉献为主,在整个国家工业化的进程中,作出了很大的奉献。杜老心里真正装着农民,想让农民吃饱肚子。”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当年的农村大包干,提高了生产力,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时至今日,农村改革仍需继续向前,适应时代的发展。胡成功认为,规模经营、企业化管理,这些更高层次的制度设计将登上历史舞台,这也是对杜老农村改革事业的继承和发扬。
2015年2月,名为《关于加大改革创新力度加快农业现代化建设的若干意见》的中央一号文件,提出继续全面深化农村改革,全面推进农村法治建设,推动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和农业现代化同步发展。
这一年秋天,曾连续5年参与主持起草中央一号文件的杜润生走了。“五个一号文件”,被作为中国农村改革史上专有名词传唱不息,而中国农村改革,依然任重道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