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晖
因为读书无用,所以才无所不用,才构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最好的地方不是用来产出的,最重要的东西恰恰是无法计量的。无论经济如何发达,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侵犯的,大学就是一个民族的祖宗祠堂,一个民族的书屋。过分现实、过分算计的民族,没有未来。
刚上大学那阵,正是麻将盛行之时。偏偏我们摊上一个严厉而较真儿的班主任,这老头那年58岁,经常到宿舍来没收我们的麻将牌,防不胜防。大家曾轮流在窗口放哨,一声“来了”,桌布一兜迅速塞进旅行包,老师扑空几次,我们洋洋自得。宿舍老大是部队大院出来的,曾做出精辟的战略分析:自麻将从广东登陆,途经宁沪杭,到我们这里,迅雷不及掩耳,岂是一支川军挡得住的(老头是四川人)?
后来,还是被抓了,轮到老头儿得意了:从我家到你们宿舍,有七条路,你们盯得过来么?
一年多时间,老头没收了我们九副麻将牌。当时一副麻将很贵,相当于一个月的生活费,影响生活就不用说了。就这样攻守相持到二年级新年,老头拿出四百块钱用于新年联欢,三百是九副麻将折算的钱,一百是他把那九副麻将卖给了卖麻将的。联欢会上,老头发表了被我们称为《将抓麻进行到底》的新年致辞。大意是,只要你们不怕喝西北风,我豁出去陪你们玩儿到底。
老头折了三百,我们折了三百,全班得了四百,那两百哪儿去了?算过账来才知道,继续较量下去的结果一定两败俱伤。后来,他退休了,我们也不玩儿了,哪里是他扳了我们的毛病,只不过跳交谊舞、谈恋爱、做生意的风潮来了,我们忙活别的去了。老头与小孩们好逸恶劳贪玩享乐的本性做斗争,赢得了才怪。
同窗重聚,已是人到中年,老头被当年的坏蛋们群星捧月地坐在首席,说起抓麻将还那么得意:你们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了,就像是我的幺儿子(最小的儿子),我特别怕放纵了你们,晚上从实验室出来,就绕道去宿舍看看,有时候,和老伴出来散步,就说去宿舍看看这帮幺儿子有没得打麻将。
那晚,老头喝高了,调皮捣蛋的幺儿子们也喝高了。
校园里的基因代代相传,晚上出来散步的时候,妻子会说,去看看那帮猴儿孩子干活没有,是不是在玩儿游戏。
这就是曾经的大学,校园和教工宿舍相邻,老师们没有上下班概念,虽然不坐班,但学校是他们安住身心、寄托灵魂的地方,他们与学校、学生有一种血缘关系。做研究,与学生较真儿也是他们的乐趣,他们认死理,觉得学生就该好好念书,不服气就要扳他们的毛病,他们真诚地为孩子们好,至于方式方法是不是恰当,学生是不是接受,他们没有在乎过,更不曾考虑过自己如何免除法律、规则上的责任。当然了,那时候社会简单,老师较真儿,学生家长却不较真儿,没在乎过老师的方式方法。
回眸看去,那时候的大学真的是个认死理的地方,有一些迂腐甚至有些憨傻的老师,但那也是我们一生中碰到的唯一认死理的地方,这种基因就传下来,不知不觉,学生又成了当年的那个老头。当校园草坪上歌声响起,就知道又是一届学生毕业;当校园里忽然沸沸扬扬,买脸盆被服到移动联通遍布校园各个角落,就知道又是一届新生入学;当听到宿舍方向一片叫唤,就知道有球赛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知不觉,青丝变成了华发。
这样的学校将来会怎样呢?不知道了。很多大学都迁址了,到了远离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乃至远郊,据说是因为学校需要更大的面积,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地皮被盯上了,毕竟明澈的湖水柔波、数十年的参天大树,那一草一木的灵性,在都市里太稀缺了。而迁址之后的大学还可以抬升城郊房地产价格,房地产商的广告就写着类似与教授为邻,虽然之后会发现,无一不是鬼城。
本来房地产价格上涨就影响了大学在城市的生存,迁址就更加雪上加霜。几十公里的车程,让老师从此失去了与学校的血缘联系,可能会变成与公司的契约关系。老师们毕竟是凡人,物理距离的遥远人为割裂了血缘,难免会影响学术、教育,学府、学子的未来。
不管有多少理由,中国的城市还没有奢侈到放不下大学。大学就像是酒店的大堂,高级酒店的大堂都是宽敞而华丽的,虽然一层是最昂贵的面积,但还是不能用来做客房,因为这是一个酒店的脸。
曾到过鲁迅的绍兴老宅,最好的地方不是用来产出的,比如祖宗祠堂和三味书屋,碾米轧面的地方都在犄角旮旯。我们发现,最重要的东西恰恰是无法计量的,母爱、情爱都不是可以用钱来算的,能够计算的,是生意伙伴的资产债务往来。
读书有没有用呢?就现实而言,远远没有考证有用。看看白领们,哪个没有一摞厚厚的证书?但因为读书无用,所以才无所不用,才构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视为经济动物的犹太人,在婴儿出生之后,要舔一舔滴在书籍上的蜂蜜,好玩儿吧?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民族,却有着理想得不能更理想的传统。
如果只有看得见的才算数,看不见的都不算数,则难免杀鸡取卵,日益短视。比如,诚信不能当饭吃,思想不能当饭吃,文化不能当饭吃,等混到凡是不能当饭吃的东西都被丢弃的时候,也就混不下去了,根本没有饭吃了。
曾经在民族自卫战争中,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大学师生结伴南迁,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宁死不做亡国奴,后来的两弹元勋多出于西南联大,饮水思源,后来的国防成就实在奠基于那个时代的民族精神。但那是不得已的选择。“文革”中,教育文化科学被尽数践踏,滑坡十年,青黄不接。而今在经济大潮中,利润和统计数字再次侵犯到教育领地。无论经济如何发达,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侵犯的,大学就是一个民族的祖宗祠堂,一个民族的书屋。过分现实、过分算计的民族,没有未来。
(作者系投资人,知名财经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