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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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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英国女子的中国菜探索之旅——读《鱼翅与花椒》

2018-07-21 来源:上海证券报
  《鱼翅与花椒》
  (英)扶霞·邓洛普 著
  何雨珈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7月出版

⊙徐 瑾

鱼翅加花椒,会是什么滋味?

最简单的理解,这也可以看作一个隐喻——无论对于鱼翅充满胶质口感的真正接受,还是花椒酥麻滋味的彻底拥抱,都可以意味着真正进入复杂微妙的中国菜领域,尤其对于一个外国人而言。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的《鱼翅与花椒》以此命名,写出了一位在牛津长大、在剑桥读书、在伦敦生活的英国女孩对于中国菜的探索之旅,也写尽了吃在中国的酸甜苦辣。

扶霞与中国菜的缘分,来自1994年的一次偶然机会。一份从天而降的英国奖学金给她机会到四川大学就读一年。很快,她不仅学会了四川话,而且迷上了川菜,甚至痴迷到在学业结束后去了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接受了3个月的专业厨师训练。迄今,扶霞研究中国烹饪及中国饮食文化已逾20年。

回想起来,当年的四川之行,彻底改变了扶霞的人生。她毅然舍弃了走学术道路或做记者的人生轨迹,一头扎进中国菜的浩瀚语法中。此后,她多次来中国,不仅品尝了更多美味,而且学会了做很多菜,写了不少书,也拿了不少奖,让西方世界更多了解中国各地真正的美味。因为至今大部分欧洲人还是分不清多种多样的中国菜,总以为来来去去都一个味道,更分不清湖南菜是怎么回事儿。扶霞想让世界知道,中国菜不仅仅只有皮蛋、鸡爪这些让欧洲人害怕的“怪味”,或者仅仅是如中餐馆外卖那般只有炸鸡或者咕咾肉,更有各种多层次的味觉及口感。

翻阅《鱼翅与花椒》,我和多数人初衷差不多,本来为了那些美食,尤其是扶霞花了很多笔墨的西南地区,那也是我喜欢的地方,哪知结果竟有不少惊喜。书写得幽默而丰富。我很少看一本书这么投入,本来计划只在白天看,不在晚上看,因为担心半夜看了会饿,但是看了一半,晚上还是忍不住,结果一口气读完。

这本书好看,绝对不仅仅因为那些美食,书中不仅看到个人成长,淡淡的笔触,无意间还触及中国巨大变迁的脉络。食物或者口味,毕竟是最地道的,也是最打动人心的,很难作假。不同地方的食物,都有其独特的气质。书开篇写四川那节如同担担面,平民般亲切却又五味具存,还有一点调皮的豌豆,甚至有点甜味,麻辣中充满了温柔。书到了中途,转到写湘菜那一节,那时正是“非典”隔离期,话题一下沉重了不少,也更有参差对比。有谈到毛泽东喜欢的农家土菜,也有从前的名流谭延闿喜欢的精致菜肴(组庵湘菜),有谈到扶霞自己出版湘菜英文书封面导致的风波,也有普通湖南人在变革时代的故事,真是写尽了国人习惯的复杂味觉,如剁椒鱼头一般,辣鲜,见骨。

快到结尾时,写到了扬州。扶霞对中国了解越多,似乎困惑也越多了。这一节与其说展示淮扬菜,毋宁说是作者的自我觉醒。扬州的风度,类似马可·波罗的再现,老街、瘦西湖、船,有部分的真实,其中也有作者慰藉的寻求。这一节的滋味,一如淮扬菜的大煮干丝,看起来简单,却有各种不停的变化,贵贱皆可,有料有汤,但吃完了,总觉得欠那么一点点,是酥麻的花椒么?

扶霞如此热爱中国美食,而这些美食也成为她进入中国各地的钥匙。毕竟,饮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成都开始,她去了湖南,也曾停步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还去了西北农村或者中国花椒之乡等边远地区。在这个走南闯北的过程中,扶霞写食物之余,也素描出了这个国家的多个侧面。想想也是,从食物切入中国真是一个好角度,所谓人口,可见人总是和口联系在一起。文化环境让我们有所保留的地方,食物又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坦白。

扶霞在异国他乡活得很沉浸,书却写得很克制。这种风格源自作者的真诚与不断自我质疑,有种意识流自然流动的通透,或许这也是女性特有的浑然天成。在细碎流长的记录中,有女性的成长与身份的淡化,但情感却在文字后慢慢浸出,或许只有英国人才会写得这样从容、含蓄、克制。对比之下,一些外国作者虽然也很优秀,在中国奋力探索,但有时候为了显得在思考观察,显得过于媒体气且用力过猛。至于国内一些作者写海外,很多只是找一些最标志性的景点浮光掠影,而在那些轻率的判断中暴露自身对异国文化的隔膜。

扶霞在中国,对于自己的身份也充满了迷失之感。在多数情况下,她说带有四川味的普通话,在中国其他地方聊天,她总说“我们四川”如何如何。到了伦敦,她又要作为英国作家而存在,这中间身份转换充满刺激,在有时空转换的空隙,偶尔她也会想,怎么维持英国人的身份?很多英国人过去在海外殖民地,总是要在晚餐前喝一杯鸡尾酒,正是这小小的仪式感,可以保持心智不会被异国他乡的各种声色光影所迷失。

其实,不仅英国人,在异国的生活就是褪去皮肤的过程,只有在梦中,才有不知身是客的安全感。到国外旅行回家,又偶尔在家里也有迷惑,一会醒来,不知身在哪里。扶霞也有这样的迷惑,哪怕她的四川话再溜,做的中国菜再地道,到最后,她也会怀疑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一个西方人会用东方思维来思考?这中间错位一旦觉醒或者过了新鲜期,必然带来认同的迷乱。这种暗中的拉扯,直到有一天算有了决断。她在英国的色拉中发现一只草虫。该怎么办?作为英国人,毋庸置疑是扔掉它,作为中国人,更好选择是吃掉它。扶霞作出了一个选择,她内心有太多困惑,需要这个选择来厘清我是谁。只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真的不认为今天的我们,一定会去吃这只高蛋白的生物。

读完这本书之后,让人沉思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人的身份与文化的界定。对于吃的毫无禁忌,西方人从动物伦理角度思考,不过也可以据此思考华夏文明的起源。据说,描述吃的词汇的比例,在早期甲骨文中就已经很高,这也可以看出食物是如何界定文明半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