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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翰圣
俞可平先生访谈录《民主是个好东西》一书出版后,评者蜂起,反响强烈。俞先生所论所议,确有独到见解,笔者想说的是,其中一个常识性错误,还不见有人评说:“从国内政治层面说,如果政府主要用强制手段,让人民接受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制度,那就是国内的政治专制,是国内的暴政;如果一个国家主要用强制的手段,让其他国家的人民也接受自己的所谓民主制度,那就是国际的政治专制,是国际的暴政”。
这段有关“国内政治”的论述,基本是同义反复。“政府主要用强制手段,让人民接受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制度,那就是国内的政治专制”云云,接近于说“专制就是专制”,没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而有关“国际政治”的论述,则闻所未闻。所谓“国际专制”,就像它的必然对立物“国际民主”一样,是前所未有的概念。政治学意义上的“民主”和“专制”,历来研究的是一国国内的政治形式,讨论的是“国”和“民”的关系,从来不涉及“国”和“国”的关系。
在政治学的子学科中,比较政治学谈论“民主”和“专制”,但研究和比较的是各国国内的政治制度,不是国与国的关系。政治哲学也谈论“民主”和“专制”,但讨论的是其形而上学的部分,如“民主”的理论、起源、发展等等,也不涉及国与国的关系。政治学中研究国与国关系的子学科是“国际关系”,其理论虽然五花八门,流派纷呈,但从来没人用“民主”和“专制”两个概念来概括国际关系。自从人类历史上有了国家后,国际关系史上有过战争时期、和平时期,也有过不战不和的冷战时期,却从来不存在“专制”或“民主”时期。“国际专制”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强国欺负弱国,那么,这一概念虽然貌似指责“强国欺负弱国”,其实却在无意中为“强国欺负弱国”提供了合法依据。因为,“专制”虽然不合“理”、不合“情”,却恰恰可能合“法”。譬如,封建帝皇的“专制”,就符合“王法”。“国际民主”又是什么意思?是指国际事务由各国投票决定?那么,如何投票?一国一票,还是大国数票,小国一票?以国家为单位投票,还是以个人为单位投票?
“专制”和“民主”两个概念只适用于国内政治,不适用于国际政治,这是政治学上的常识。因为无论“专制”,还是“民主”,都是政府的一种统治形式。“专制”和“民主”的存在,有赖于一个能实行有效统治的政府的存在。国内政治有这样的政府,国际政治没有这样的政府。“民主”和“专制”的概念适用于国内政治而不适用于国际政治,是由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最根本的区别,即国内政治的“有政府”状态和国际政治的“无政府”状态所决定的。要在国际政治中运用“民主”或“专制”的概念,就必须在我们现在所熟知的“主权国家”之上,再产生一个统一的“世界政府”。而这种事,到目前为止,似乎还不可能在可预见的将来发生。就算有一天,地球上真产生了“世界政府”,那么今天所谓的“主权国家”和“国际政治”就必然随之消亡。到那时,“民主”或“专制”就仍然只适用于国内政治,讲得就仍然是“国”与“民”的关系,而非“国”与“国”的关系。不过那时的国变成了“地球国”,民变成了“世界公民”。
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角度讲,上述错误源于混淆了“分析单位”(unit of analysis),这是方法论上的典型错误。“国”与“国”的关系,分析的是国际政治层面的问题。“专制”或“民主”,讲的是“国”与“民”的关系,分析的是国内政治层面的问题。在一个层面上作的分析,不能随意提升到另一个更宏观的层面上去,同理,在一个层面上作的分析,也不能随意延用到另一个更微观的层面上去。假设,我们都同意俞先生的说法,“民主是个好东西”。但是,如果将“国”与“民”关系中的“民主”,应用到一个更微观的层面,即引申到“民”与“民”的关系中去,“民主”就可能不是个“好东西”。例如,在学校里由老师和学生“民主”地决定考试成绩,学生这个“多数”将永远击败老师这个“少数”,正常的教育就无法进行。将“民主”这个概念套用于国际政治,国人中颇有市场。故为文意提出,抛砖引玉,就正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