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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强
一战结束已经快90年,但关于这场战争的爆发和结束仍然有许多令人困惑和充满争议的问题。因此,玛格丽特·麦克米兰的《大国的博弈:改变世界的一百八十天》(Peacemakers: Six Months That Changed The World)一书刚一问世,就得到了书评界和史学界的广泛注意。历史总是要远距离看,现在,不仅巴黎和会所代表的凡尔赛体系早已烟消云散,而且就连其继承者的雅尔塔体系也因为冷战的结束而土崩瓦解,麦克米兰当然能站在历史更高处,以更加广阔的视野来审视、探寻那些今天仍然存在于我们的时代,让人依旧头疼不已的国际政治问题的根源。
1919年巴黎和会上的三巨头都试图创建一个在民主与理性基础上的世界新秩序,但同时他们也都是带着各自国家的打算前去谈判:威尔逊带着美国的理想主义,确信美国的方式最好;劳合·乔治和所有的英国人一样对一切充满怀疑;克雷孟梭则带着法国深沉的爱国精神和对德国复兴永远的忧惧。他们的个性、理想与偏见在和会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麦克米兰所说的,“假如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更好,那他们也一定能做得更糟”,“他们将俄国赶出局,孤立中国,又驳回了阿拉伯人的主张。同时他们还艰难地为犹太人家园等问题而努力。然而和谈者们无奈地失败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没能阻止另一场战争的爆发。”
但不管这些和平缔造者们的所作所为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完备还是缺失,他们1919年在巴黎的决定已经深深塑造了20世纪剩余的历史,并且仍然影响着21世纪的历史: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的矛盾,希腊、塞浦路斯和土耳其的三角政治,中东连绵不断的战乱(特别是伊拉克和巴勒斯坦),非洲大陆的贫穷和种族战争,以及朝鲜半岛的危机。而许多巴黎和会上遗留的问题也依然困扰着当代世界,如中日关系、欧美关系、俄国与其邻邦的关系以及阿拉伯与西方世界的关系等等。可以说,正是因为巴黎和会所塑造出来的凡尔赛体系如此重要,才让1919年的巴黎真正成为了20世纪仅有的“世界的首都”,也让这里成为探求和理解当代国际政治的原点。
俄国问题反复在和会中出现,后来成为威尔逊辩护者的贝克声称,巴黎和会上,正是人们对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恐惧塑造了和平。90年后,这样的恐惧依然存在,只是名称又变成了对俄国“能源新沙皇”的恐惧。作为欧洲大陆传统五强中的“另类”,俄国独特的东正教气质和对国家安全永恒不变的追求在500年里始终让西方世界提心吊胆。对俄国的恐惧不仅决定了凡尔赛体系的建立,也同样影响了更早的维也纳体系的形成,而今天,它又成了新冷战的催化剂。在颜色革命后,俄国与欧洲的安全困境不是缓解,反而变得更复杂,它周围还有哪些国家会选择脱离出莫斯科的势力范围仍不明确,这或许将成为俄国与欧洲未来几十年内所有问题的核心。同样,尽管俄国政治体制已经彻底改变,但这却并没有带来福山所说的“历史的终结”,而是开启了另一场新的对抗。
麦克米兰不仅是视野开阔的历史学教授,也是一位有魅力的、直率的、有趣的(有时甚至是搞笑的)作家,作为劳合·乔治的曾孙女,她继承了英国人传统的傲慢和玩世不恭,在坚实的学术史料基础上,能以轻快幽默的笔调尽情戏虐后世的政治雕像,那些让当事人有“切肤之痛”的妙讽令人过目不忘。
比如在说到波兰时,麦克米兰抬笔就写道,“一战结束时,波兰本身就是一个梦想,而非现实。它是一个18世纪末消失又试图重建的国家。她几乎没有盟友,敌人却很多。“这可算是对欧洲近代国际关系史的点睛之笔。囿于地缘政治之困,波兰从来就是欧洲大国权势游戏中的最佳猎物。历史上,波兰被三次瓜分,但又三次获得重生,这使波兰的边界归属成为欧洲最复杂的问题之一。华沙本身的大国梦也多次成为欧洲战乱的导火索。1919年2月,波兰攻占基辅,结果差点面临被红军再次灭国的危险。1939年苏德秘密协定决定第四次瓜分波兰。二战结束后,苏联和英美又是因波兰问题产生矛盾,成为反法西斯大同盟破裂的重要原因。
在巴黎和会上,劳合·乔治不喜欢布尔什维克,但也厌倦了波兰的野心,他对《曼彻斯特卫报》说,“波兰人无可救药,和爱尔兰人一样没有希望”。可是,在经过了数百年的斗争后,爱尔兰人现在可以放弃独立建国的政治梦想,但波兰人却从未放弃自己的大国梦。这不,华沙不仅接受了美国在本国领土部署反导系统的提议,而且还在华盛顿支持下,与乌克兰、格鲁吉亚、波罗的海三国筹划建立从黑海到里海的“民主选择共同体”。而一战结束之前三周,一个由波兰人、乌克兰人、捷克人、南斯拉夫人、罗马尼亚人等也曾共同组成过“中欧民主联盟”。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领袖是捷克军团领导人马萨里克,而捷克在今天也是除了波兰外,唯一同意接受美国部署反导系统的东欧国家。
再说中东,麦克米兰的这本书在美伊战争胜而不和以及布什改造中东计划遭遇顽强抵抗的今天,或许更有助于那些没有经历过重大历史事件的人汲取先辈们的经验,并学习如何设计和管理好战后的胜利。
如果布什能够理解1921年8月23日费萨尔加冕为伊拉克的国王后,伊拉克才作为一个整体首次出现在历史上这一史实的意义,他就应该明白尽管这个国家在一个世纪里经历的都是集权统治,但它的国家观念仍然非常薄弱,当地人不是为了民族国家的统一而斗争,而是为了什叶派、逊尼派、甚至是库尔德人谁来统治这片土地而不断争斗。若能明白这一点,布什及其行政当局起码能做出更多、更充分的准备,从而最大程度避免如今这样的半无政府状态。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决非一厢情愿的直线思维和单边主义就能解决。事实上,国际政治中的大部分问题不但难以凭借价值观去做出明确判断,甚至也很难根据“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或者是科学主义的方式去推定某个结论。也许,这就是麦克米兰的书带给世人最重要的信息,它告诉我们历史的意义究竟何在,除了严谨扎实的细节还原外,还要做到“理解往昔”,从而能够“预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