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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别企业家的善与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熊彼特看来,企业家实际上就是那些突破常规状态实现创新的人。他们往往不甘于日常生活的平庸逻辑,立志全心全意地去追逐一个在普通人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梦想,为此不惜放弃自己安稳舒适的生活。因此,在他们尚未成功时,人们总会觉得他们有些狂妄偏执,不切实际;而一旦失败,他们夸张的言行就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倘若侥幸成功了,他们的故事又会由于同样的原因显得格外神秘、不合常理、难于理解。也正因此,对于企业家来说,他们唯一牵挂的是自己的梦想,对于梦想的沉醉和偏执使他们看上去像个浪荡的诗人。在崛起的过程中,他们鄙视庸常的伦理、各种惯例和俗套的规矩,认为那都是些没有价值的道德说教。他们崛起的过程自然也就绝不可能是和平慈善的,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欺骗、奴役甚至血腥,却也往往包含着普通人不敢正视的真实。
这种特立独行、内心坚定的精神属性在美国上个世纪20、30年代“英雄时代”的企业家身上非常普遍,摩根、卡内基、洛克菲勒都是那种看上去冷酷无情的人,他们热情坦率地欢迎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谴责“普通人的愚笨”。他们的事业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利和希望,也同时充斥着巨大的恶行和善举。仅仅这一点,就使我们不得不佩服美国人,它鼓励而不是压制人们真实地说话行事,无论这种言论和行为看上去多么邪恶。
在中国,从未有过像卡内基或者摩根那样坦率张狂的企业家,他们要含蓄、文雅、低调得多,虽然这并未减弱他们遭受的批判和反抗,还反倒使他们显得更加奸诈不可信。中国的商人很少坚定地信奉和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哲学,因为他们赢得别人的信任的手段,不是建立在别人对自己的了解和相信基础上,而是更多地仰仗自己对别人的深刻了解。即不在于“使人知”,而在于“知人”。他们往往巧妙地装扮自己,以便迎合别人,时间长了,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物我两忘”的武功至高境界吧。他们往往是酒桌上最后一个清醒者,如同潜伏着的老虎,时刻不忘记寻找猎物的破绽和喜好,耐心地等待下手的机会。因此,他们往往对人性的弱点有着透彻入骨的洞察,他们从不惧怕任何人,正如他们从不敬畏任何人一样。
太史公说治生之道“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诚哉斯言。可惜这样的商道其不传久矣。民国年间的金融奇才、金城银行的老总周作民或许多少可以算作一个领悟者。
在周作民早年的职场生涯中,最大的成就是摆平军阀倪嗣冲。当时他供职于交通银行,总经理梁士诒想在芜湖设立分行,发展皖南的茶叶贷款与押汇业务,但慑于安徽督军倪嗣冲的蛮横跋扈,一直未能得逞。梁不甘心,派周前往尝试,给予活动费2万元。周先请梁正式函介,又请安福系要人“小诸葛”徐树铮私人函介倪嗣冲与倪的亲信、财务总管王郅隆,以及倪的女婿王普,再由二王引介与倪相见。“周见倪时,申述交通银行有计划贷款发展皖南茶叶,将来可使皖省税收增加,这一谈话,倪闻听甚为动容,当晚设宴招待。宴罢由周陪倪作麻雀戏,第一晚,周即输了5000元,遂开中国银行支票拨付。倪见周举止豪迈,同时在晤谈中又见周对金融、财政、实业诸端陈述甚详,倪则默加赞许。”周作民与倪嗣冲周旋了二十余日,但始终未提在芜湖设立分行的事情,直到最后临行前夕,周向倪辞行时才提及此事,请倪多加支持,倪未加考虑即慨然允诺,但希望周能亲来办理此事。
摆平倪嗣冲的关键并不在于周作民舍得花钱,也不在于他肯拉下脸来陪这个赳赳武夫玩乐。对于人的透彻了解才是周作民真正的过人之处,他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的需要,其智足与权变,其勇足以决断。
更令人惊异的是周作民对于人的了解绝不仅仅限于某一类人,他不仅熟悉和善于利用人们之间各种卑微苟且的勾当,他也明了如何与真诚公正、高尚质朴的人打交道,比如范旭东和卢作孚。这两位不仅个性极强,而且为人处世方正严谨。周作民曾经给予永利和民生巨大支持。金城银行在永利前景还非常不明朗时就决定投资支持,后来周作民又顶着其他股东的反对,一再向永利投资。一向喜欢对投资的企业直接管理的周作民,担任了一辈子永利的董事长,但对永利的事却从不过问。而且,周作民一贯喜欢耍手段,但他每逢和范旭东打交道却不如此。摆平倪嗣冲的周作民和作为金城的董事长、范旭东朋友的周作民简直判若两人。
卡莱尔给克伦威尔“说谎话”所做的辩护或许可以稍微缓解人们对这类人的痛恨,他说“如果他为人掏出心来,让乌鸦们乱啄,他的事业是不可能长久的!假如使自己的内心像玻璃一样透明,是没有人能取得成功的。”他认为克伦威尔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诚实者”,只是由于太过沉默,不善词令,才使这个“一千五百年才出现一个”,英国唯一的政治家在其身后饱受人们的攻击。“一个民族能有一位能清晰表达的代言人,能培育出一位和善地表达民族心声的人,这确实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对于一个阶层来说也是如此,正是因为没有人坦率直白地说出中国企业家的内心,而市面上仅仅流行着一些伪善肤浅的说辞,所以整个阶层的形象至今依然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