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传红
“9·11”事件发生以后,布什政府立刻声明“这无疑是美国历史的分水岭,就像公元前和公元后的区分一样”,从而引起了美国各界对“美国命运”的大讨论。然而,耶鲁大学教授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却尖锐地指出,这个时刻并不是一个分界线,它只是一个把人民震醒的日子。在沃勒斯坦教授看来,“这一天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早已开始的运行轨迹中的一次重要事件,而且这一运行轨迹将延续数十年,我们不妨把它称作美国霸权在世界乱局中衰落的漫长时期”。
对于沃氏“美国正在衰落”的说法,当今恐怕没有几个人相信。事实上,自从罗马帝国时代以来,没有哪个国家获得过像美国这样的超级强势,所谓冷战后的“一超多强”,其实美国“鹤立鸡群”,“一超”与“多强”间的力量对比十分悬殊。军事上,美国的国防预算超过紧随其后15个“军事强国”国防预算的总和,而持续的经济增长使华尔街无论是在欧洲还是亚洲都成为中流砥柱。如此看来,美国不但没有衰弱,反倒日益强盛呢,何来衰弱?
不过,“美国衰落论”并非什么新鲜玩意儿,这是美国两百余年历史中一个长久的话题。四十多年前,英国大历史学家汤因比就曾说过,美国正在犯当年罗马帝国和大英帝国同样的错误。1987年,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保罗·肯尼迪推出畅销书《大国的兴衰》,直指美国的世纪已经终止。然而,此后在新科技革命的推动下,山姆大叔又经历了多年的“高歌猛进”。预测大国的衰落总是具有风险的,希望美国衰落是一回事,但美国是否衰落了则是另一回事。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衰落论”已成为全球的“学术禁区”。
也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沃勒斯坦大有学术英雄的气概,大胆向这一“禁区”挑战。在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布罗代尔“长时段理论”的指引下,沃勒斯坦则从世界体系论角度来分析美国的衰落。在他看来,大国衰落是个必然的循环过程,周期发生。威尼斯在1550年前后衰落下去,荷兰在1660年前后衰落,英国在1873年后衰落。历史地看,霸权在性质上是一种“现象”,其本身“包含着导致经济灾难的种子”。因为维持霸主地位需要经济和军事优势,而这两者是一对矛盾。这种矛盾迫使核心大国总是位于“22条军规”的尴尬处境:要维持霸权,须维持强大的军事实力,这势必要影响经济发展,减弱经济竞争能力;反之,如裁减军备,以加强经济,则霸业难保。100年以前的英国就被这种矛盾拖垮,现在轮到美国重蹈覆辙了。
沃勒斯坦认为,二战之后,美国称霸全球,同时也铺就了霸权灭亡之路。这个过程有4个标志:越南战争、1968年革命、1989年柏林墙倒塌和2001年9月的恐怖主义袭击。在这些事件一次次打击下,美国成为一个“孤独的超级大国”,一个自封的世界领袖,但没有追随者;一个在全球乱局中危险地飘泊不定的国家,而它又无法控制这种局面。在经济上,“9·11”之后不久,美国又遭遇立国以来最大的诚信危机,先后爆出安然、安达信、美林、世界通信和施乐等世界著名大公司虚报业绩损害广大投资者利益的丑闻,更显示了其强大背后的虚弱。
对于沃勒斯坦“唱衰美国”的理论,美国主流媒体讥讽为“仍然是左派人士的梦想,不过是一种理论”。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极右的美国鹰派却相信了,他们于是极力主张用武力来阻止衰落,因此布什随即便向恐怖主义宣战。鹰派们洋洋得意,以为他们的愿望得逞了,“猛进、猛进、永远猛进”成了他们的格言,但沃勒斯坦教授却尖锐地指出“这一格言只能属于拿破仑”,鹰派的“军事冒险”只会加速美国的衰落,正如斯大林的名言所说,“教皇能有多少军队?”
在沃氏看来,在世界历史上,依靠军事力量从来就不足以维持霸权地位,因为合法性是最重要的,而这至少需要得到世界大部分人的承认,“由于鹰派们发动了先发制人的战争,他们已从根本上破坏了美国所要求的合法性。因此,他们已经在地缘政治舞台上不可挽回地削弱了美国”。
说起来,美国在世界体系中的衰落是结构性的,并不仅仅是前几届美国政府犯下政策性错误的结果,这种趋势已不可能逆转。因此,美国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能否想出办法体面地衰落,尽量减少对世界、对自己的损害。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沃勒斯坦教授的新论无疑非常深刻。它意味着,美国如果继续以过去的惯性来做世界警察,必将输掉争夺世界的最后一局棋,最终将和历史上流星般的“帝国们”一样,变成世界诸强中普通的一员。这对于美国来说,是个极度痛苦的过程,如今的美国已经被“帝国的海市蜃楼所迷惑”,沃勒斯坦教授不无伤感地说,“正如我们夜间看到的星星那样,不过是昔日投射于现在的幻觉,也许更是对未来的幻觉”。
《美国实力的衰落》
(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 著
谭荣根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7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