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博士
俄罗斯问题独立评论人
民族团结日在俄罗斯本来并不算特别重大的节日,但今年11月4日,普京却亲自率领青年学生到红场庆祝,并发表了明显是针对美国的措辞强硬的讲话,这已是俄总统两周内第二次公开对美国表达不满。10月下旬俄美在反导问题上的谈判破裂后,普京曾指责美国的行为是要发动第二次古巴导弹危机。俄美关系面临“新冷战”的同时,俄与其他西方国家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英俄由于年初的间谍风波和最近频繁上演的军机侦查而大打嘴仗,默克尔执掌德国政权后,普京一度设想的俄德轴心关系迅速坍塌。整个2007年俄欧、俄美关系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冻迹象,双边关系已达到俄罗斯立国后的最低点。
与西方对立,这是俄国历史发展进程中最显著的外部特征。尽管俄国人数百年来从未放弃过介入欧洲事务以及汲取西方文明,但在俄国独特的文明中,欧洲和西方世界却始终被视为“异己”——从罗曼罗夫王朝时期与基督教罗马对立的东正教和“第三罗马”思想,到苏联时代的“资本主义包围圈”和“世界革命”意识形态,再到现在俄国特有的斯拉夫民族主义思潮。俄国国内亲西方的自由主义虽然也曾在国家发展的几次大改革关头有过蓬勃发展,但最后却都在当权者国家安全的大旗下消失。反过来,西方主流文化也一直将俄国视为“异端”,沙皇被西方认为是欧洲守旧势力的最后堡垒和镇压民主运动的宪兵,苏联则被里根和撒切尔攻击为“邪恶帝国”,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则又被认为是冲击欧美经济秩序的“能源新沙皇”。
尽管如此,从长远的发展路向来看,俄罗斯最终加入西方世界、乃至西方文明共同体仍然是一个既定的趋势。从文化上讲,俄罗斯和西方国家都是基督教国家,尽管存在着东正教和天主教、新教的区别;从语言上,俄语虽属西立尔文而非拉丁文,但和西方国家的语言一样同属印欧语系;历史上,俄罗斯不仅从未与西方完全隔绝过,而且很多时候还积极参与到西方世界的发展进程中。俄国历史上介入西方发展进程的两个顶点都是因为战争。第一次是拿破仑战争,俄军击败横扫欧洲大陆的法军后,成了欧洲传统军事体系的拯救者;第二次是二战,苏联红军对纳粹军队的决定性胜利,让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免于法西斯的统治。
冷战的结束为俄罗斯提供了一个融入西方的新的历史性契机,无论从内政还是外交,新俄罗斯与西方的联系程度都可说是近两百年来最为紧密的。此外,新俄罗斯与帝俄和苏联还有三个重大区别,这也确保了俄国这一次的西化之路上将少了许多也许是根本无法克服的障碍:一是甩掉了帝国包袱。沙俄曾被称为是“各民族的监狱”,苏联时期尽管在宪法上确立了各民族平等原则,但15个代表着不同民族主体的加盟共和国却被牢牢掌控在莫斯科的统治下。经过苏联解体后的新政治分割后,新俄罗斯境内85%的居民都是俄罗斯人,俄罗斯的民族国家化有了全新的政治载体。二是以孤立主义为标志的意识形态的消退。沙俄和苏联时代克里姆林宫尽管都鼓吹过莫斯科应该成为世界新秩序的领导者,但从实际政策来看,却视外部世界为洪水猛兽,采取一切措施封锁本国国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和交往。但如今,无论官方民间,俄罗斯主导的价值观都是政治民主和经济开放为导向的现代化,俄国对外部世界的开放也达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程度。第三,苏联解体后俄国的西部和南部边疆大幅收缩,只相当于沙俄鼎盛时期和苏联时代的三分之二;庞大的军队以及一度占国民经济三分之一强的军事重工业也已大幅削弱,尽管普京在强军梦想的支配下强化了军队建设,但在国民迫切希望加入世贸的大氛围以及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克里姆林宫已很难再重现昔日庞大的备战式经济体制和军事战略。
但俄国加入西方却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事,西方也必须显示出接纳的意愿和决心,但冷战后欧美却并未表现出这样的意图。北约和欧盟的双重东扩尽管动机并非就一定是反俄,但这样的举措其结果最终是反俄的。对莫斯科来说,北约和欧盟东扩后的边界显然就是西方世界给俄罗斯划出的一条分界线,戈尔巴乔夫所梦想的从乌拉尔到多瑙河的“大欧洲”就这样被再一次割裂。实事求是地讲,现在的美俄、欧俄关系,都不再像冷战时期那样充满原则性的敌对和仇视,但华盛顿和伦敦却并没有发展出一种让俄国人感到能够得到实在好处的新的对俄政策。这是俄国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以及“9·11”后两度出现的西化思潮最终都无法在实际的国家战略和对外政策中找到立足点的根本原因。
从全球史的角度看,俄罗斯的西化之路与土耳其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都是多民族帝国的继承者,也同样都是原来的主体民族在世界上唯一的国家。凯末尔从一开始就为新的土耳其确定了两个大战略方针:走世俗的民族国家道路和努力向欧洲靠拢,成为西方世界的一员。凯末尔的这一梦想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才刚刚实现——直到现在土耳其还仍只是欧盟的准成员国。相比之下,俄罗斯则只是在十几年前由叶利钦提出了和凯末尔同样的方针,时间短不说,俄罗斯毕竟一直都是欧洲乃至世界的强权之一,不仅在疆域上与土耳其不可同日而语,其民族抱负也不是同样作为欧亚文明连接者的土耳其所能想象的,其西化之路崎岖难行,可以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