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明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博士

　　人民币汇率是否应该升值，这个问题之所以引起广泛争议，原因在于汇率政策是个“非中性”政策，对于各利益集团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任何一种非普惠式的制度的实施都必然会引发受损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弹。然而，汇率政策虽然对不同行业产生着不同影响，但并非一种单纯的产业政策，它同时也是一种宏观经济政策。作为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者，政府必须通盘考虑汇率变动对国民经济方方面面造成的影响，详细计算汇率变动的成本与收益，在权衡利弊后作出审慎决策。

　　从1994年人民币汇率变轨到2005年汇改的12年间，人民币对美元汇率几乎一直保持在1比8的水平上。在这12年间，中美经济基本面发生了非常显著的变化。几乎所有舆论都认为，人民币的名义汇率水平远低于均衡汇率水平，即人民币汇率被显著低估。但是，人民币汇率是否应该大幅升值从而向均衡汇率复归，在国内外均存在激烈争议。

　　反对升值者们并不讳言人民币汇率水平的低估，然而他们认为这是近十余年来中国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人民币名义汇率显著低于均衡汇率，意味着中国出口商品在全球市场上拥有显著的价格竞争力，使得中国制造能风靡全球。一方面，净出口的增长、与出口行业相关的投资，成为中国经济近十余年来快速增长的重要推动力；另一方面，出口行业吸纳了大量的就业人口，出口行业的发展吸引了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从内地到沿海的迁徙，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

　　因此，反对者们担心，在中国出口行业产业结构并未明显提升、产品附加值依然较低的情况下，一旦人民币汇率大幅升值，将造成中国出口商品的外国价格的显著上升，从而极大地削弱中国出口商品相对于墨西哥、越南、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同类商品的竞争力，造成中国贸易顺差下降。人民币对中国出口行业的负面冲击，一方面将会削弱净出口对经济增长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可能导致大量劳动力失业，危及社会稳定。2007年人民币对美元汇率升值约10%，2008年第1季度中国出口总额按人民币实际价值计算的增长率比去年同期下降了15个百分点，部分地印证了这一忧虑。

　　反对者们的另一大理由是，人民币大幅升值将造成中国外汇储备的国际购买力迅速缩水。目前中国已是全球持有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外汇储备存量超过1.65万亿美元，其中70%左右是以美元计价的资产。如果人民币对美元升值20%，则以人民币计价的中国外汇储备的存量价值损失约为2300亿美元，相当于中国GDP的7%。如此巨大的价值缩水自然令人心痛。

　　针对反对人民币大幅升值的两条理由，人民币升值支持者们的反驳针锋相对。其一，难道中国出口越多，对中国带来的好处就越大吗？人民币汇率低估，意味着中国出口商品价格被压低，中国进口商品价格被抬高，即中国的贸易条件不断恶化。以4亿条裤子换回一架飞机，这样的廉价出口战略真的能够提高中国人的福利水平吗？况且，廉价中国商品的全球风靡，是以中国非熟练劳动力十年不变的血汗工资、对资源的严重消耗、对环境的大肆破坏为代价的，这样的模式不仅不可持续，而且必须尽快改变。在人民币持续低估的背景下，中国出口企业仅靠价格优势就能生存，它们没有动力去技术改造和产业升级，而仅仅满足于靠彼此之间血腥的价格战来取胜。如果人民币大幅升值，出口行业难免会痛苦调整，而这恰好提供了兼并收购以及产业重组和升级的契机。人民币汇率升值将成为改善中国贸易条件和国际收支失衡、促进中国出口行业升级换代的必由之路。

　　其二，人民币汇率升值固然会造成外汇储备国际购买力的损失。然而如果人民币汇率继续保持低估，将会带来更多的贸易顺差和资本流入，加剧外汇储备的累积，并可能造成更惊人的最终损失。人民币升值有助于缓解通过贸易和资本渠道的资金流入，降低外汇储备的增量甚至存量，最终有助于降低外汇储备的汇率风险。

　　其实，人民币升值最重要的，同时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收益，是有助于改善中国的国内产业失衡。人民币汇率从本质上而言，是中国贸易品与非贸易品的相对价格。人民币汇率低估，造成中国非贸易品价格长期低于贸易品价格，从而导致更多的资源从非贸易品部门（服务业）流向贸易品部门（制造业），导致非贸易品部门的发展严重滞后于贸易品部门。由于非贸易品是完全由中国居民消费的，而相当一部分贸易品是由外国居民消费的。因此，非贸易品部门发展不足而贸易品部门发展过度，是中国内需不足而出口过度的根本原因。

　　因此，人民币汇率大幅升值，将会提高中国非贸易品的相对价格，导致资源从制造业流向服务业。服务业的繁荣不但会提高中国居民的福利水平，也有助于吸纳更多的就业（因为服务业的劳动密集程度远高于制造业）。换句话说，人民币汇率升值有助于缓解中国国内产业结构的失衡，从而最终也有助于缓解中国国际收支失衡（外贸顺差的下降）。

　　最后，人民币升值还有助于人民币的国际化。回顾世界历史，没有哪一个经济强国能是靠长期压低汇率水平而发展壮大的，相反，它往往是通过开放本国商品和资本市场，以及维持一种较强的本币汇率以推动本国货币成长为一种国际性货币，来获得长期竞争优势的。既然人民币升值有利于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增长，那么在次贷危机造成美元贬值的前提下，升值将会有助于人民币加速成长为国际性货币。如果中国政府能够审慎地开放资本市场，例如允许外国金融机构和外资企业到中国市场发行以人民币计价的股票和债券，在香港地区设立人民币离岸结算中心等，则人民币的国际化程度将大大提高。人民币成为东亚货币一体化过程中的锚货币，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