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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谈了“贪婪”和“畏惧”,今天谈谈盲从。
盲从(herding),作为股民群体的“原罪”,并不在传统意义的七宗罪之列。通常它被译成“羊群效应”,也不足以反映其恶质。与自始至终温顺的羊群不同,盲从有极大破坏力。不妨想像一下动画片“狮子王”,非洲莽原上,成千上万的角牛狂奔豕突,狮子王为抢救幼狮贸然陷入阵中,立马粉身碎骨的浩大场景……
认知科学和脑神经研究的进展已大量揭示出“非理性行为”怎样阻挠人的自利追求的心理机制,而金融行为学的实验和市场调查也一再证实,人的非逻辑思维并非变态。你不妨平心静气地回忆,自己在买卖股票时是怎样达成决定的,你最熟悉的人——配偶、子女、亲朋,作抉择时的“理性”程度又如何,就不难体会到其中的道理。
主流经济学会争辩说,这就是市场的“魔力”所在,得到“看不见之手”的神助,市场用甲的谨慎去平衡乙的冒进,以B的贪婪来抵消A的畏惧,如此等等,于是在整体上,市场总能保持均衡和有效,个人的过失在市场里会消弭无形。
经济学的理论模型在讨论“效用”时,事实上无不做了一个基础性的、也很要命的简化,假定一个经济实体(无论个人还是企业)的效用和其他经济实体的效用变动无关。这个假定的根本性谬误,就近取譬,很容易明白:年尾发奖金,白领某甲拿到红包500元,觉得相当欣慰,因为在这个坏年头老板还能体谅;但无意中得知同部门的乙拿到的红包竟有1000元,他会大感愤懑,甚至会抱怨还不如大家都别拿红包!老板自然不希望甲和乙通气,不然发出1500元的奖金,不但打了水漂,引起的后果很可能是激励的反面!
经济学里所谓的“帕雷托改进”——在效用改进和福利分配的讨论中至为关键的一个观念和机制——能否成立,高度依存这个牵强的假定。经济利益体之间效益相互独立的假定,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类相互攀比的根性硬给阉割掉了,把“公正”或“公义”这个人类活动的一个主要目标从经经分析里剔除了出去。要是没有这个貌似技术性的效益相互独立的假定,现实中有不少被视作“改进”的经济增长,实际后果却是“帕雷托恶化”!
过去30年来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学说认为,个人参与市场交易只要不受拘束,就能有效甚至能增进社会福祉,这是个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它的实现有赖于许多约束条件,而凑齐这些前提条件,远非顺理成章之事。
个人的充分理性,在主流经济学的理解,一般有三层意思:人追求自利而行动;人的自利行为贯彻始终;人有能力获取完全的信息并分析判断,直至找到最佳途径来最大化其自利的努力。除了“人是否只逐利而动”,以及“何为自己”的讨论将长久持续以外,人的自利追逐能否一以贯之,已被证伪。更不要说人是否有能力在复杂的系统里极大化他们的“自利行为”了。事实上,人们的效用往往处于摩擦甚至对抗的态势。在股市里,这种关系表现得特别明显。假如说对个体“七宗罪”里数“妒忌”最难根除,引起的恶果层出不穷的话,那么对团体来讲(这里指股民群体),“盲从”的危害恐怕是最厉害的。
作为社会性动物,人和蜜蜂、蚂蚁,都是依靠协同大为提高组织整体效率的;但与后者不同,人基本是自利的,个体就是目的,显然不能像蚂蚁蜜蜂那样,只是系统的工具而执行给定的功能。人们要能组织起来而有效益,行为的协同要复杂得太多。怎样在遵从规则而不盲从(市场的)威权之间把握合理的“度”,因此是永恒的挑战。
盲从在证券投资中是“高致病性”的,这和股市的特质密切相关。我们知道,传染病之所以能够勃兴为大规模的疫疾,大致需要三个条件:毒性剧烈的病原体、传播超过某个阈限、在适宜传染的环境下。1919年,造成5000万人病故的西班牙流感就是经典案例。在股市里,影响股价升跌的因素极多,和主流金融理论以为股价即均衡价格的反映,大幅套利机会已被杜绝的假说,出入极大,投机得逞的空间宽广,很容易触发“贪婪”、“畏惧”等原罪。华尔街的名言“有谁在看到同事、朋友、邻居在股市里莫名其妙地发了财,而这些人又不比自己聪明,还能按捺得住?”说明了股民攀比进而盲从的丰厚土壤。
在瞬间从买方跳到卖方,这在证券投资是常态,这与其他的市场行为很不一样。鞋卖得不好,制鞋商不可能一下子变到去买鞋囤积。火箭队的粉丝们不会因火箭队近期表现欠佳,而一跃成其对手小牛队的粉丝。而投资者因为在卖出和买进之间的瞬息转换,很容易就会使盲从上升到临界规模。但是,缺少了适宜传染的环境,盲从还不会导致大规模的市场崩塌。
那么,诱导盲从演化成经济危机的环境是怎样来的?格林童话的一则故事令人难忘:一个神秘的吹笛人,带走了德国古镇里所有的男童,在笛声的催眠下,男孩们不管有多调皮捣蛋,都乖乖地盲从吹笛人走向消亡。在股市崩塌中,谁是这种吹笛人?更重要的教训是,要是能不受笛声的诱惑,更进一步,要是能看清盲从局面的荒诞,你将有什么样的机遇?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