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华
无论是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在世博会历史上,这次上海世博会都是无与伦比的。中国历来提倡各国无论大小一律平等的和谐世界的主张,反对所谓“千邦进贡,万国来朝”的大国沙文主义理想。但是为了共襄盛举,世界各国还是纷纷拿出了他们的珍贵展品来参加世博会。其中,丹麦国家馆展出了其国宝级的雕塑“海的女儿”,又称小美人鱼。还有其他各国展现的创新科技、人文理念和独特建筑,真让人目不暇接。能够成功举办这样一次盛会,真是全体上海人的骄傲。
我祖籍湖南,生在上海,算是二代来沪移民子女。我的外公外婆是早年来到上海的宁波人,那时候他们就住在后来成为流氓大亨的杜月笙家附近。我小时候,外婆还提起那个“水果月笙”。在她的口中,那个因为比别的水果摊贩更善于削菠萝而在“水果码头”抢占更大市场份额的杜月笙,似乎是一个温和谦让、勤奋努力的人,他是凭借认真的钻研和细心的手艺而出人头地的,并不是后来电影里面渲染的凶神恶煞式的人物。我是一个“宅男”类型的人,喜欢做家务,削菠萝恰好也是我乐意展现才艺的强项,因此,外婆家弄堂邻里有人就给我起了“水果小弟”的外号。
世博会的中国国家馆下面就是各个地方的展馆,各省都把自己最具特色的文化和对未来生活的描绘展现给观众。其中,上海馆以老上海的典型住宅石库门为载体,展出了上万张反映上海各个历史时期风貌的照片。我一直有一个天真好玩的设想,到上海馆门口去扮演削水果的小贩,用这种方法讲述一段上海滩独特的历史。
上海开埠150多年,历史几乎和世博会一样长,在这个历史时段中,杜月笙们留下的并不都是温和勤奋的一面。英语中小写开头的“shanghai”其实是一个动词,意思是被绑架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这很可能是早期流氓大亨留给在上海淘金的外国人最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语中“到上海去”,就意味着去冒险闯荡。但是这种印象与其他削水果的小人物无关。
在我看来,把世界各国的珍禽异兽搬到中国展示的做法,600多年前的郑和已经做过了好几次了。把各国最新科技展示给民众,也并非一定就能改善人民的生活,许多情况下,高科技是脱离现实经济承受能力的。历届世博会都展现过稀奇古怪的高科技,最后能够深入现实生活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回顾上海的历史,觉得每次上海开放的时候,总是繁荣和进步的。这种开放,不仅仅是对新科技的拥抱,对外来资本的欢迎,也是对普通小人物的接纳。上海最停滞不前的时候,恰恰就是计划经济僵化体制的时代,城市的活力因此消失殆尽。
我进一步想像,世博会举办了那么多年,并非每一次都能够使得举办城市成为繁荣的都市。一定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有着独特的竞争基因和生存能力,才能让上海世博会成为历史上最无与伦比的盛会。这种基因,就来自于普通人通过努力工作勤奋思考而改善自己生活的动机,一代又一代闯荡上海滩的普通人,他们面对新科技、新机遇、新挑战、新的外来人口、新的世界变化,总能够用自己的勤奋工作和坚韧耐心把事情做好,尽一切可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营造一个自身条件许可的小环境,削出一个更干净光鲜的菠萝,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要是最新的人文理念、最新的科技,就是一锅大杂烩式的展览的话,那闭馆落幕之后不会给这个城市带来什么新变化的。一定是那些适于在各种新资源新技术和新变化条件下的人,能够自由地来到这座城市,展现他们自身的创造力,才能够为城市带来持久的活力。
每次我走过外婆家附近的地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弄堂里的那个秀气的女孩还好吗?但是现实容不得我多想什么,因为整个弄堂都已经被拆迁了。儿时朋友散尽之后,我的怀旧乐趣自然也没有了。现在同样一片土地上,矗立着豪华的公寓,住着新来上海闯荡的人,他们是让上海持续繁荣的新鲜血液。从年轻人到中年人,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由厌倦变成了喜欢,那些我曾经厌恶的“小市民气质”,恰恰是我本人今天的真实写照,看遍起伏之后,我依然摆弄着一把削水果的小折刀。
当然,我不能肯定城市化进程一定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更美好,我也不能确定世博会就是让城市变得更好的契机。此刻,我能够确信的是,那些在各个历史时期,从全国各地怀着美好梦想来到这个城市,然后咬着牙奋斗谋生活的小人物们,让上海这座城市变得更美好了。这是一届属于千千万万小人物的世博会。
(作者系知名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