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琨

  我们都是囚徒。

  关押我们的牢房，有些有墙，有些没墙。人也怪，在有墙的牢房里可能醒着，在无墙的牢房里却会沉睡。那无墙的牢房，由我们艰苦奋斗所追寻到的生命堆积物组成。在事物上有太多理性的堆积物，如语词、概念、意见、评价、理念、逻辑等等；在生命上也有太多社会堆积物，财富、权力、地位、名声等等。这些堆积物，常常是“人上之人”的标签，占有它们很舒坦。一舒坦起来，生命也就全盘交由它们支配了，它们也就成了拘押人们最牢固的监狱。

  “人们需要解放”。“当今问题解决的唯一途径是个人生命意识的觉醒”。这些说法很对，但用词有点大。一般人，更容易被真实生命打动。

  “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日前，我去九华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便真实地喜欢上了这句话。这句话恰似一抹灵明，直抵心灵，立马使我容光焕发。这句大白话，不是再跟你说伦理，也不是跟你说利他，而是在说一种生命的状态，或者在说一种生命的逻辑，再给“利他”一个理由。

  这句话是一位91岁圆寂的老农民、老和尚生前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村民们说，他常说的话还有三个字“空空空”。现在村民还能记得，老人平时有点疯疯癫癫，给人治病分文不取，自己没东西吃了就跟村民要一点。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他1985年圆寂。于今他的真身供奉在生前修炼的双溪寺。

  “空空空”与“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把老人留下的这两句话放在一起，是在说做人做事的一个原点，初发心：从人出发，从良知出发。这是一个在中国土地上的老农民、老和尚，根据毕生修为和实践，提炼出来的体验报告。有些人从外部接受了博大精深的思想，可是却把自己的思想挤压得不成个样子，而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农，却天生就具有真知灼见。这两句话，涵盖了做人做事的所有道理，当然也涵盖了做企业的所有道理。

  稻盛哲学的核心是“敬天爱人”。在这个核心的背后有个原点，即“作为人何谓正确？”这不是个判断句，这是个问句。稻盛和夫在这里强调的是，把董事长的帽子扔掉，把总裁、专家、权威、经验丰富、学富五斗等等帽子统统扔到太平洋里去，你就是一个最简单、最平常的人，在此时、此地、此景、此物、此心，你切实地问一问：“作为人何谓正确？”这时的人，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纯粹。

  纯粹，是一个出发点。这也就是乔布斯所说的“初学者心态”。一个人带着老手的成功、经验、词语、逻辑、财富、权威、地位等堆积物，可能只看到一两个点。而一旦放下老手的成功，作为一个新手面对一种新事物时，先前看不到的景象，想不到的方法就都出来了。诚可谓“万象齐现，万法齐含”。

  显而易见的东西，从来就是人们视而不见的，非要有人点明不可。稻盛和夫用一个“作为人何谓正确”的问句，乔布斯用一个“初学者心态”，老和尚用“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就把所有的东西都说明白了。

  从人出发，也是两个经营之圣办企业共同的出发点。乔布斯更偏重于从客户出发，以创造“妙有”为核心形成了一整套市场策略。稻盛和夫更偏重于从员工出发，以利他为核心形成了一整套的体制安排和场域。

  从他们两人的细节创造中，我发现了一个做企业的纵横坐标。这个纵横坐标的原点是“从人出发”。纵轴：从客户出发，形成以妙有为中心的一整套市场策略；横轴：从员工出发，形成一整套的体制安排。在中国，目前这个纵横坐标做得最好的公司是华为。华为的纵轴，从客户出发的一整套市场策略，非常独到，在他的行业里，做得跟苹果差不多。华为的横轴，从员工出发，做得全球数第一，甚至京瓷都无法比拟。在华为的股份中，任正非只持有不到2%，其他股份都由员工持股会代表员工持有。如果你离职，你的股份该得多少，马上数票子给你。哪怕是几千万元、上亿的现金，任正非的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是你离开公司，就不能再继续持有华为股份。华为股份只给那些现在还在为华为拼命的人。

  “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这纯然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大白话，这是中国本土的哲学。一个老农能说出来，你也一定能够说出来，也一定会这样去践行。若你行，中国人都行。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一种生命状态。这个脉系的传承，在木匠、铸剑师、农民、艺术家、拳师、技术员、科学家、企业人一直绵延不断，一时一刻都没有断过。

  我相信，这种生命状态，必定要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作者系北京大学民营研究院企业家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