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琨
改革开放的历史机会砸向了一些没有太多准备的人。看上去并不出类拔萃的族群,因为把握住时、势、位,平地崛起,成了新时期第一批企业家。爆发式的成功,在给他们带来荣耀、富足与淡定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傲慢、疑虑与恐惧: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创立的基业是否能成为百年企业?企业传承是唯德才是选还是子女为不二人选?
随着形势的变换,企业经营看上去越来越多受困扰,实际上大多是这三个问题的不同折射。
这批成功的企业家已到了对钞票、对财富没感觉的阶段。他们已明白,更多的物质没有意义。可是,他们依然被一种惯性推着,掉进了敛财的漩涡不能自拔。拼命赚钱,却丝毫没能享受赚钱的愉悦。相反,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却紧拘着他们的心。
一位企业家白手起家创造出一个几十亿的企业帝国,人人都羡慕。然而,见多了贪得无厌与阳谋阴谋,磕磕绊绊走过了的一道道坎,让他产生了对客户的恐惧,对员工的恐惧,对人性的恐惧。以至于他过早患上了抑郁症。
他在挣扎,他在叩问生命的价值。可是,他停不下来,只能屈从于压力和惯性,最后在45岁时,孤独惊恐地走到生命的终点。此前,人们只看到他冰冷的外表以及沉默寡言的怪癖。富人都这样,怕沾上情感。可是,当看到他生前的日记,却不由得让人动容。
他在日记中写着一件件紧迫的事,一个个难缠的人,一件件纠结的事,一次次的欺骗,一个个的背叛,很少有快乐的时光。唯一的一次快乐,竟然来自一次汽车在路上抛锚,他让司机等拖车来,自己则一个人步行半个小时回公司。这半个小时,是他少有的轻松时光。
一旦没有压力,所有的一切都活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路上有那么多他熟视无睹的有趣的店面!他甚至还在路边看到了迎春花。迎春花!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最后一次见迎春花,应该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同学们看到迎春花开了,就一路跳跃着去踏青。他最美的记忆,不是赚得第一桶金的激动,也不是热恋时的痴迷,不是成为全国劳模戴红花的荣耀一刻,也不是公司庆典上高朋满座的喜悦,而是那个步行的午后,那一刻的朴实生活的印记。
这是个极端物质化的时代。物质充盈了每个人的大脑。假如能早一点摆脱惯性的拘押,这个企业家的抑郁症或许就减弱了,他或许就不会那么早离世。他太需要那个汽车抛锚的午后,太需要那样的偷闲,可以登上高地,透透气,用一种别样的视野,俯瞰一下企业和人生。或许他有机会回归那个原初的本真。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渴望。这是千千万万个企业家的渴望。张朝阳、史玉柱、任正非等强势企业家,也曾患上抑郁症。企业家的抑郁症通常有两个维度的延展。
第一个维度,是他们实现自我穿越和内化的过程。他们白手起家,创造了商业帝国这个“有”,他们开始质疑“有”的价值,开始叩问生命的意义。真正拥有了物质,他们才开始觉察了它的无意义,他们才尝试着走进放下物质、放下自我路。与那些还在为物质打拼过程中的人相比较,他们可能是先知先觉的族群。从这样的角度上,可以说,“抑郁症,你配吗?”从“无”到“空性”,是虚幻的;经历“无中生有”再到空性,是实在的。人一生的每一天都有一个时、势、位,贴近每个当下时势位的组合,才可能有真正的觉醒。
第二个维度,是巨大的物质惯性压迫他们脆弱精神的煎熬。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这是内在贪、嗔、痴、慢、疑等泛滥,这是患得患失、宠辱皆惊的人性显现。这时,任何的清规、律条或是弟子规的伦常,都无法打动他们,也无法把他们从下滑的巨大惯性中拖拽出来的。唯有终极价值或一种出自污泥的精神,有可能唤醒他们的原初。没有人可以轻松离开当下现实的迷乱。万幸的是,现实性深深扎根在一个文明的原初之中。而原初的价值,总是在现实性的迷乱中顽强地表现着自己。
老子说,“吾有三宝,持之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中国人的根性三宝:敬畏天地万物的孝慈、去掉堆积物的匠魂极简、包容万物的冲和自然。慈、俭、谦是在古代就已植入的国人骨髓的根性。当这些基本价值被遗忘之时,整个社会就会表现出狂躁与野蛮。就如一件东西脱离了根本,就会毫无方向地飘荡。这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课题。对于企业家这个群体来说,重要的不在于普世价值的精妙、经营企业实用的本领,而在于他们是否具备精神受震撼的内在准备,是否已经确定要踏上自我教育的内省与内化道路。只有内化的自我教育,才会像一道闪电,刺破无尽的黑暗。
树枝摇动树枝,灵魂唤醒灵魂。千难万难,内化的自我教育是最难的征程。这个过程不完成,要想解决百年企业的传承问题,几无可能。或许,也只有拥有了丰富物质的人,才明白走上自我教育、内化自我救赎的紧迫性。
你做好了精神受震撼的、内化自我教育的准备吗?(作者系北京大学民营研究院企业家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