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琨
据估计,未来15年我国将有1000万家民营企业进入交接班高峰期,而众多企业家都对孩子怀有深深的担心。他们能教化成千上万的员工,却教育不了自家的孩子。不少企业家显露出两个极端,或只要能使浪子回头,甚至愿把全部资产都捐出来;或已对孩子彻底失去信心,财富管理只能委托他人了!
我看,对二代传承的恐惧,源自对人性成长的混沌无明。
日前在一个30后与00后齐聚的大课堂中,企业家的父母与孩子坐在一起,如何既吸引住“过来人”,又吸引住00后“未来人”?成了我面临的最大挑战。临上场前,看着孩子们率真的嬉闹,一个小鸟进入笼子的故事瞬间活了起来。保护孩子的天真烂漫,保护他们的天性,该是重中之重。于是,我席地坐在桌子边上,对着孩子和大人们讲起了这个故事。
一只尽情玩乐的小鸟,突然被关进了笼子,3个月里,它抗拒,冲撞笼子,一直到周身血淋淋。最后,它接受了现实,不再抗拒。以至于笼子的门打开,它只冷漠地瞟了一眼,头一低吃了一粒米。本来小鸟的天性是在蓝天上飞,于今却习惯了笼子!想想看,是不是也有笼子框住了我们的孩子们的天性?是谁构筑了这个笼子?
突发奇想的“笼子”,一下子抓住了现场人的心。大家的好奇不只是在现场,而且伴随着后面几天的课程,“笼子”的幽灵一直漂游在上空。
憋了几天,一位德高望重的企业家找到我说,他认为笼子还是有必要的,一个人和一个公司,都得有基本规矩,要守住一系列底线。没有底线的人和公司是无法存活的。我对他表示感谢,但不做解释。引发对笼子的思考是我的本意。“笼子”还触动了另一位女企业家,她正饱受着11岁儿子的拧巴,找不到解决良方。她跟我说,她意识到,是她儿时与父母关系定式或“笼子”锁住了儿子。她从与儿子的现实关系中抽离出来,转到她跟父母以及几代人的关系定式中,她发现自己一直不接受父母,一直未获信任,而她也不信任父母。她跟父母的种种别扭,正是她跟儿子关系的现实版。这面家族关系的镜子,让她看到了她与儿子之间的笼子。不错,我们人生中的现实,正是反映我们内心的明镜。她的醒悟,让我心动。
其实,真正解开这个问题的结的,是一位00后女孩。她在台下第一个回应我的问题,羞怯地说“笼子是自己造的”。她的这个表情,一定是触碰到了某个深刻的东西。当时有许多人有话要说,等我回应了其他人再次转向她时,她已溜出会场去了。
下课后,我问她:“你说‘笼子是自己造的’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会为自己造笼子?”
她说:“是的。”
我问:“比如……”
她说:“比如我抱怨了,比如考试成绩,比如我喜欢带着玩具小熊玩,比如我不参加游戏,比如我不敢过马路,比如我不敢往野外走……”
她没有抽象的概念,却把一个个具体的“笼子”依照她的体认指了出来。老子当年阐述大道,也不在概念的推演中,而是在飘风、骤雨、射箭、呼吸、柔软的舌头、僵硬的牙齿等诸般小事上。外观其形,远观其物,再内观其心,潜入灵魂,就可以“见小曰明,守柔曰强”了。
尼采说过,人的精神有骆驼、狮子和婴儿三种境界。第一境界骆驼,忍辱负重,被动地听命于别人或命运的安排,“我应”是它的旋律;第二境界狮子,把被动变成主动,由“你应该”到“我要”,一切由我主动争取,勇于承担的品质;第三境界婴儿,纯净而质真,既精气充沛而又气血平和,有深厚德行的人就是这样的“我是”状态。
“我应,我要,我是”,尼采关于精神成长要经历三个阶段的命题很有意义。“我应”重点指人的慈悲心与敬畏心的塑造,尊道贵德,守住基本伦常;“我要”则是多样化的冲动与梦想,是一种责任和担当,要做与众不同的自己;“我是”,是一种回归,修持身心,重新回到纯净质真那个鲜活的本我。
没有人能告诉孩子“我是”,只有他的天赋与良知能告诉他什么才是“我是”。树枝摇动树枝,灵魂唤醒灵魂。用有灵魂的“我是”去唤醒孩子的“我是”。疏导“我要”最坏的方法,是居高临下的“你应”;最好的方法,是启发孩子自己去发现“我是”。毕竟,教育最终目的,是要唤醒孩子们的生命感和价值感,激发他们的创造力,释放他们的天性!
企业家之所以能白手起家,创造巨额财富,是因为种舍我其谁的承担,一种“我命在我不在天”的意志力,一种不放弃头拱地往前走的韧劲。可是,当他们艰苦努力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后,第一个冲动是不让孩子再吃苦!给孩子提供充裕的环境。花上几百万上千万的学费,把孩子送进贵族学校,送到国外最好的学府,最后却换来找不到魂的孩子。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毫不留情地抹掉了建构孩子品格的土壤与水,也抹掉了能激发孩子们“我是”的困难与挑战。那是内心升起一抹灵明所必需的土壤、水与空气!
打开笼子吧!让新新人类“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作者系北京大学民营研究院企业家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