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宇宙

  北大中文系毕业，职业传媒人，写作爱好者；喜欢以向博尔赫斯致敬的方式在中国工商界记录“恶棍列传”。出版有商业史、随笔集和长篇小说若干，从未被盗版

  ⊙迟宇宙

  很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位股神，名字叫潘恩；大家都习惯性地叫他“潘神”，因为他不但长得丑，而且还如希腊神话中的那位潘神一样纵情声色，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滚儿。有趣的是，潘神曾是一位专业的笛子独奏者；那支令他成名的笛子，我们都称之为“潘神的魔笛”。最令我们惊讶的是，在希腊神话当中，潘神是牧神和森林之神；而在我们身边，潘神钟情于所有农林牧渔业股票。

  潘神在北京的国子监附近有一座四合院，那是他的迷宫，也是他制造空寂、恐惧、慌乱和放纵的场所。每次下午股市收盘之后，他都喜欢在那里呼朋引伴，施行一场午后的欢愉，并且吹奏使人着迷的“潘神的魔笛”。

  说实话，我认识好些个“股神”，有动手的，也有动嘴的，有赵丹阳、但斌、王亚伟、林园，也有水皮、皮海洲、刘纪鹏和带头大哥007。这些人当中，我最不喜欢潘神。

  所有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因为它们总是那么脆弱、无常和短暂易逝。丑的东西容易使人内心惊惧胶结，继而引发神经及肠胃的翻江倒海，就如潘神的脸庞所带给我们的反应。

  潘神的脸上有一道邪恶的伤疤，从左脸颊一直斜插到了嘴角，使他显得嘴角歪斜，又像是一条浓烈的法令纹强势突伸入口。我这个人有点儿迷信，相书上说，腾蛇入口，饿死之相。事实上我并不介意潘神最终成为饿殍，我担心的是他的最终命运所引起的恐惧。他脸上的刀疤，很容易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笔下的文森特·穆恩，一位拥有“一道灰白色的、几乎不间断的弧线，从一侧太阳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刀疤的叛卖者，一位脸上带着卑鄙印记讲故事的人。

  事实上潘神最终没能使我们的神经翻江倒海。他有着优雅温柔的声音，以及吹奏魔笛的魔力。人们说音乐可以疗伤，事实上音乐还可以遮蔽丑陋。除此之外，人们已经为潘神披上了神话套装，使之成为一位“股神”。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雨，我们像涸辙中的鱼一般游到了潘神的迷宫。那天他没有为我们演奏，甚至也不抽烟喝酒。他只是向我们展示他的股票池。我记得里面有隆平高科、登海种业、华英农业、大北农、雏鹰农牧、大康牧业、獐子岛、壹桥苗业、唐人神、金健米业等一大堆股票。即使我这种对交易充满无知和倦怠的“股市冷漠症”患者都看得出“农林牧渔”的味道。

  潘神表情严肃，他并未向我们炫耀他的业绩，却用数字和鲜艳的红色向我们宣示了实力。

  人们起先是沉默，接下来纷纷鼓掌，然后是疯狂般地祝酒与臣服。一位媒体大佬用古希腊游吟诗人的腔调高声宣布：“这个世界失去光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雷声；如果这是神明的怒吼，我相信自己遇到了潘神。”他后来把这段引以为傲的“诗句”放进了自己报纸的专栏当中，名字叫作《潘神的魔笛》。

  经由那一夜实力的宣示，以及媒体大佬用文字发出的一道道闪电，潘神终于成了真神，成为那些年人们高山仰止的“股神”。人们频频在电视上、报纸和互联网上看到潘神的身影，听到他的“股海福音”。他侃侃而谈、信口雌黄，有一次甚至大言不惭，说是自己一万块钱入市，浮浮沉沉，如今身家数十亿，堪称“股海大神”。

  没有人怀疑过潘神的真实性，人们纷纷把“咨询费”交给了他；一些财力雄厚的大户给了他大笔资金，让他组建私募基金，代为理财。潘神向他们作出了庄严承诺，并且在迷宫中为他们进行了精神上的洗礼。

  人们对他充满了崇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们对潘神深信不疑。潘神也的确值得他们信任，他的基金总是如期支付高额红利，他也总会如实告知基金的运作情形，如果人们相信那是真实的话；整体是令人振奋的，甚至使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偶尔也有令人沮丧的表现，都获得了谅解，毕竟从六千点以来，市场已如上司，喜怒无常、昏晴不定。

  有一天晚上，潘神又在迷宫中召集我们聚会。差不多有十个人。我们起先是恭维他，接下来就喝他珍藏的红酒，默不作声地猛喝了好长时间。当所有人都有些醉意的时候，潘神掏出了自己的笛子，要给我们进行一场专业独奏。这时候意外发生了。或是因为饮酒过度，或是因为低血糖，又或是一场纯粹的意外，他起了身，摇晃了几下，又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所亲眼目睹的是，倒地的一刻，他下意识地用笛子撑住身体，结果身体遭到了笛子的戳击，笛子也顺势折为两截。

  潘神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他对自己无法进行独奏表示歉意。我看到他目中黯淡无华，眉毛都被打乱，满面都是青黑，心中顿时一凛。我想起百度的原CFO王湛生。2007年百度年末答谢，大家在兰会所吃喝。我们一起喝酒呀喝酒，在喧嚣中大声喊话，生怕对方听不清楚。我记得他说准备去海南度假，回北京后接着再喝。当时灯光黯淡，我只觉得他一脸黑气，还以为他只是长得黑而已。没几日收到百度一位朋友的电话，说王湛生死了，在三亚游泳时溺毙。

  如今的潘神，恰如当日的王湛生。依照相书的说法，“眉黄眼昏，眉毛散乱，天仓发青黑，牢狱之灾立至”。

  我们与潘神匆匆道别，各奔东西，后来再未相遇。我看到有新闻说潘神因涉嫌诈骗遭到警方通缉，他的基金收益从未超过5%，却一直支付超过20%的红利。他的基金募集了20亿元，如今只剩下了不足亿元。警方说，除了拆东墙补西墙所造成的资金损失以及被他挥霍的资金外，他潜逃时至少卷走了10亿元。“这是一桩典型的庞氏骗局，”办案警官在接受《财富观察报》采访时说。

  我并不关心“庞氏骗局”，也不关心数字，作为一位作家，我所关心的是相近性及偶然性。我依照新闻中提及的时间节点进行回忆，发现潘神与我们进行最后的晚餐时，他的资金链已经断裂。他折断了自己的魔笛，用这种方式与我们道别。

  潘神自此人间蒸发，至今仍未归案。有人说他逃到了新西兰，有人说他带着一位美女总裁逃到了斐济，也有人说他遭到了客户的追杀下落不明，甚至有人说他去韩国做了整形手术，如今潜匿在一座小城当中，开一间茶馆，过着隐逸生活。

  潘神的迷宫如今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茶馆，间或卖些古琴、古筝。有一次我路过那里，穿过雍和宫氤氲刺鼻的香气，穿过国子监的一条条石碑，走进了迷宫当中。老板问我要喝点儿什么，我问她有没有笛子卖。她似乎被侮辱了，乜斜了我一眼：“我们不卖小乐器！”我讪讪而去，带走了一连串的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