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沉浸在虚拟假设基础上的数理逻辑,过于放纵的抽象思辨式想象,尤其是将金融及更广泛的经济理论纳入狭窄而单向的数学范式,那不是“美”,而是对真实世界近乎无节制地背离,更看不出思想的光辉。
□袁 东
“除了理论自身的美感之外,金融也因其创造的事物而获得美。”耶鲁大学的希勒教授就这样将金融理论与事务视作美的体现。可以想象,一旦一个人将自身职业及其对象当作美的化身,该是怎样地陶醉其中。
在这位今天如愿捧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明星教授看来,因为对称性与守恒定律,而使金融获得美感,成为美的化身。为此,他举出了有效市场理论,MM定理,以及李嘉图等定价定理。对称性,使人想起了绘画所遵循的最初规则。守恒定律,则不能不使人走入物理学的天地。如果说绘画艺术是创造美,或与美相连,那么,恐怕很少有人会将物理学视作美的情感抒发,因为那实在是个纯理性领域。当然,这并不是说理性就全然不是美。如按希勒的逻辑,既然美因守恒定律而来,物理学自然就比金融理论美得多了。
问题是,无论是对称性,还是守恒定律,都使人想到零和游戏,不管是时间维度上的,还是空间布局上的。如果金融理论及其指导的金融活动只是一场零和游戏,这对人类整体而言,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美感,特别是在那些为数多达一半的受损失人眼里,金融哪是什么美的化身,简直是恶魔!
希勒教授当然不会对金融实际领域的丑恶熟视无睹:“现实社会中的金融体系总是混乱的、缺乏人性,其运行过程充斥着伪善与欺骗,这事实无法使人感到它的美。”然而,他用了一个类比试图说明这并不影响金融的美:“尽管大自然之美不容置疑,但是它还是会产生丑陋的东西。” 说实话,这个类比实在是蹩脚得很。无论怎么类比,金融事务对单纯爱美的人而言,无法近观。可见,希勒也明白他的“金融之美”只可“退一步,保持一定距离欣赏它们。”
由希勒的“保持一定距离欣赏”,我想到了历史学家黄仁宇教授在《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一书的总结中讲到的:“大凡将人类历史从长时间远视角的立场检讨,不期而然会在思量想象之中接近神学的领域。”这两者倒是很类似。的确,“草色遥看近却无”啊!希勒对他的“金融”是远远望去,看到的是缥缈摇曳的轮廓,犹如起伏绵延的墨色山峦,又好似浮云掩映之中的朦胧月色,在想象之中,悠悠哉哉地进入了黄仁宇所说的那种近乎“神学的领域”,充满眼帘的也就只有神学之光映照出的“美”,不见了其他一切。
其实,正如希勒那样,不少学者远离了现实世界,摒弃了具体的叙述,一味沉浸在抽象的思辨分析之中。在自己虚拟的假设之下,构建起了几个简单的逻辑,特别是在金融学以及更广泛的经济学界,更是假借着数理逻辑与语言,在近乎一个逻辑维度上恣意挥发,无所顾虑地顺着一条线走下去,几近偏执。可想而知,如此搭建的理论,就像只用单一黑色线条的中国画,仅是一种写意,而不会是像各类颜色调和而成的油画那样写实。
偏执地沿着一条逻辑线条狂奔下去的经济学者,当走到道路尽头,再也无路可走时,不仅不会悲哀而迷途知返,反而以为站在了学科理论与现实事物之巅,自我陶醉,大肆喊“美”。
这些现代学者,还真不如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位中国名士阮籍。阮籍常驾着一辆破牛车,随意地沿着一条道走下去,到了路尽头,无法前行时,会大哭一场,让牛车掉头返回,再去找寻另一条路,等再到尽头不能前行时,他照样大哭一场而返回。这是一个人的体验。他也许为自己的探寻而哭,也许为大地而哭,但肯定不是哭给他人听的。无论如何,阮籍是位迷途知返的榜样,也不偏执,更不以偏执为美为乐。
与阮籍截然不同的希勒们,其“金融之美”、“经济理论的美感”,很像是黄仁宇教授的以下概括:“将千变万化的世事,极端简化为能被作者笔下充分掌握的几个因素,又更进一步将许多具体的事物高度抽象化,然后作者才能将笔下的题材纵横解剖,左右逢源。这种办法固然有它启蒙的功效,也可以作经济研究的线索,不过过于接近哲学,不足为历史家的凭籍。”
过于沉浸在虚拟假设基础上的数理逻辑,过于放纵的抽象思辨式想象,尤其是将金融及更广泛的经济理论框入狭窄而单向的数学范式,那不是“美”,而是对真实世界近乎无节制地背离,更看不出思想的光辉。如此的虚拟世界只是一种幻象,是对现实的扭曲。这样的金融和经济理论,不仅不能成为“历史家的凭籍”,更无法成为现实生活主体的“凭借”。
也许有人会问,希勒教授的“金融之美”是否带有一种浪漫主义色彩呢?完全不是。浪漫主义思潮对经济学分析产生过较大影响,比如实证分析、制度经济学、比较经济学,都透着浪漫主义思潮对纯粹理性功利主义算计予以抵制的身影。这一身影,恰恰是对经济学研究中那种抽象掉现实主体而完全数学化倾向的纠正,也是对“唯理性”纯思辨从而“过于接近哲学”倾向的纠正。而希勒陶醉于其中的所谓基于对称性与守恒定律的思辨想象的“金融之美”,不仅不是浪漫主义的体现,反而是一种背离。在这一点上,恰恰看不到作为希勒教授标签的 “行为金融学”基础的“有限理性”,有的只是浪漫主义思潮所反对的“唯理性”。
无论是金融理论和金融事物,还是更广泛的经济理论与经济事物,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经济学只是一门显学,金融学更是一门世俗之学,需要在抽象想象与具体叙述之间找到平衡。如果像希勒教授那样将“美”与“金融”或“经济理论”相连相混,实在是不搭调。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