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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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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易学尝试新诠释和新解答

2016-06-29 来源:上海证券报 作者:⊙孙 涤
  《易卦解构》
  孙 涤 著
  世纪出版集团 格致出版社
  2016年7月出版

探索易学

尝试新诠释和新解答

⊙孙 涤

年轻时我爱上古典音乐,到海外留学后忙于生计俗务,渐渐疏离了它。设备技术是一应俱全,音响、网络,任何曲目可随手拈来,然而听了很少能像以前那样流入心田的。去音乐厅欣赏名家演奏,看到听众也多是“华发一族”。眼见“永恒的财富”快到了沦落的地步,颇令人心痛。难道是音乐不美?还是太复杂?这种惋惜其他人也有。

后来陪孩子练琴,也随孩子看“芝麻街”节目,我发现大提琴家马友友就有此担忧。在常常客串的儿童节目里,马友友说,要使古典音乐长久存续下去,帮助孩子们缩短学习过程,培植其兴趣,养成喜好的习惯,是他的义务。马友友的许多努力,譬如融合中国传统的“丝绸之路”,汇合拉丁音乐的“探戈舞曲”,结合社区建筑和发展的艺术组曲,都是很有益的尝试。

美及善及真的经典无不如此,必须找到简约的形式和途径,配合时代精神,才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本书的易学探索,所依据的想法也一样。探索易经再诠释的新途径,除了让青年一代能以自己的智慧来认知,以自己的生活来参验《易经》所蕴涵的宝藏,我还有个愿望,是要使这部伟大、深邃、宏富的典籍得到世界文明的认同。易学所揭示的二元相反相成的基础宇宙观和人生价值观,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一元主宰的基础观念,原本就是相得益彰的。为此,易学需要找到新的分析框架和话语系统,才能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至于在这两个目标方向上怎样推进和拓展,本书仅仅是一种“投石问路”。

“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如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舍动静将奚之焉?

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如必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舍天地将奚之焉? ”

摘录邵雍时把这两段话的顺序给对调了一下,未免有点大胆,然而我想,理应如此。天地在先,以天地之心为心的“圣人”在后,必须顺应之,难道不是这样吗?邵雍的话读起来有点绕,然而他要传递出的核心信息却很直白,“天地之心盖于动静之间,有以见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也。”

“再复杂的事理都能让一个最愚钝的人明白,只要他的心没被成见所沾染;而再容易的事理也难以让一个最聪明的人明白,要是他的心已为成见所盘踞。”

谁讲的?听起来像出自佛祖,或高僧之口,那是托尔斯泰的感悟,其时他已年逾古稀了(1897年)。引用托翁这句饱经历练的话是想说明,东西方的智慧在深刻处其实是共通的。在托尔斯泰四十岁时出版的巨著《战争与和平》里,主角彼埃尔经历了两位精神导师的启蒙。巴士杰夫把彼埃尔引入为他人的境界(第二卷),而令他臻于至善境界的则是普拉东,在被法军抓获的囚牢里结识的一个农奴士兵(第四卷)。长途的艰难跋涉中,这位俄国农奴的愚钝然而单纯的心灵透露出来,彼埃尔从中感受到了整个宇宙的真理。

宇宙间的真理和人世间的价值,各个文明自有其不同表述,但以不同方式表达的基础法则,大约都是在“大轴心时期”(春秋战国前后)成型。这是各类人群能沟通、理解、合作的根源。长久生存下来并能长期发展下去的辉煌文明,大体而言,有两个相得益彰的核心价值观: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一极主宰和东方华夏文明的二元互抱。而把阴阳永恒互抱的价值观展现出来,集中表达相反相成的阴阳如何互动变化着的,则非《易经》莫属。重新诠释《易经》,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话语系统进行对话,因而是极有意义而且能富有成果的事。

这里且引本书的一段历史故事,来描述人类同源的法则规范和各自表述的价值取向,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书中引入了二进制数值法作为主要工具,来解析易卦体系。它最初被应用到易卦排序,早在十七世纪末年,由二进制算法创立者、德国大思想家莱布尼茨来做的。莱布尼茨看到了耶稣会士法国人白晋带回欧洲的“伏羲先天圆方图”,意识到六十四个易卦背后的数理,和他正在钻研的0-1二进制算法如出一辙,于是很快就算出了每个卦的编号。易卦排序根子在于八卦(三爻)排列,然而邵雍的“伏羲先天”圆图和方图里易卦并没有序号,除了方图里标出的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和坤八8个小数目字。

莱布尼茨琢磨之下,定出了八卦序:地0-山1-水2-风3-雷4-火5-泽6-天7,与邵雍的排序正相逆,两种排序的相对位置则相同。为什么会如此?对汉文明这容易理解,以天为大,自然排在首位。对莱氏则有两个选择,要是他以阴爻■为1、阳爻■为0的话,排出的八卦序几乎和邵雍排序完全一样:是地7-山6-水5-风4-雷3-火2-泽1-天0。但生活在欧陆文明的人,单一起源的宇宙观,犹太-基督教的单一神主宰的范式非常强韧有力。莱布尼茨因而只能做另一选择,即以阳爻■为1,为至上的单一神所代表的宇宙最高的秩序和善;以阴爻■为0,表示混乱、涣散、虚无、不完善、甚至邪恶,总之,没有结构可言。况且,天排在7,于西方固有的价值信仰并无出入,7在他们是个“圣数”,星期天——上帝造了六天的世界之后——第七天是个休息日。

莱布尼茨没有深入发掘邵雍的圆方图所蕴涵的奥义,这很可惜,他本来有很好的机会解答易经里不少问题的。我推想,是莱氏做出的一个重大“妥协”,有违0-1二进制算法的基本规定,令他踌躇,没再进一步推进。我们以(三爻)八卦里山卦的排序加以说明。

在莱氏排序里,山卦排序为1。如逆排(即以阳爻为0、阴爻为1)则为6,和邵雍排序的7可说是等同的(0-1二进制算出的结果是邵雍序号减1)。那么山1又是如何算出来的呢?山卦■的二进制代码是100,按规范的二进制算法,其排序应当是0*20+0*21+1*22 = 4。莱布尼茨做出的“妥协”,是倒过来计算;用邵雍本人的话来讲(“易,逆数也”),是逆向的“加一倍法”。也就是以上爻位为初位,乘数为20=1,以初爻位为最高的第三位,乘数为22=4算出,结果序号才可能是1*20+0*21+0*22 = 1。问题是,倒过来看这还是山卦吗?它不就成了序号为1的雷卦■ 001? 同理,邵雍和莱氏排序中的雷4,按照规范的二进制排序,理当为雷1;而风3和泽6则分别应当为风6和泽3。换言之八卦中有一半,排序产生了问题。

这个问题蔓延到六十四个六爻易卦。譬如,否卦111000,排序应当是7(莱布尼茨的),还是56(二进制数值法的)?与否卦成对的泰卦,排序究竟是7还是56?再以周易里的屯卦3-蒙卦4为例来分析,莱氏及邵雍的排序,是屯卦34-蒙卦17,而在数值排序里则分别为屯卦34-蒙卦17!

这个困扰的肇因,绝不是简单的算法技术问题,而是思考观察的分析框架所致,背后有文化和观念的深厚积淀。莱布尼茨受此困扰而放弃了继续深入挖掘,但谁又想得到,这个问题还得拖延三百余年后才来解答呢?

不过莱布尼茨的重大“妥协”,并未杜绝二进制数值方法应用到易卦解构之路。华夏文明二元对立的基础宇宙观,阴阳互抱相反相成、周流不息化生为万物万象,是我们很自然的认知。阴爻和阳爻怎样表达,用0还是用1,并没有刚性限定。

《易经》的本源以及后世的诠释,尚处在混沌状态,厘清其中的许多基本问题仍是当代人的职责。对于这项任务,困难在于没有人可保持心智始终空灵,全然免受成见的沾染。托尔斯泰的那句语录,佛家的诸多启蒙,还是个人对生活经历的观照,不难明瞭,人们能努力做到的,不过是尽量少受成见的沾染和尽力摆脱坏的沾染。

任何习得的信息,积淀于心,都可能变为有害的成见。人的心智,说到底,是在演化和文化中铸就的,即连初生婴儿的“赤子之心”也远非“白板一块”。现代认知科学的进展,越来越说明或在证明,人类的心智不但受着环境竞争和利益冲突的塑造,就其内在本质,原本就是种种欲念结合而成,无时无刻不在竞争“主体的前台控制话语权”。所谓统一的“自我”和独立的“意志”,仅仅是一种过分简化的说辞,只在社会法理的层面上有用而已。

既如此,我们又如何来重新诠释《易经》呢?借用计算机处理的现代信息理论的术语来说,人的心智有其固有的系统(大脑),有其很难变更的运算模型(神经元网络),有各种各样的软件应用(语言、观念、偏好和偏误,及知识技能)。要处理新的信息或已有的信息,从而产生新的智能,我们必须时时捕捉新信息、删汰无用的信息、保存和重组有用的信息。就像今天大家在用手机,需要经常加载新的应用和卸载过时软件,有时需升级固件和操作系统,甚至将整部手机更新换代。即便苹果电脑的智能手机这样罕见的精妙和功能的完美结合,也不得不时常更换。

作者本着这种思路,展开易学探索,并尝试提出新诠释和新解答。

(本文系作者为新著《易卦解构》所作的序,本报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