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饱受冷落的创见展现了持久的生命力——读《米塞斯评传：其人及其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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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志辉
在经济学理论发展史上，每个时期都会涌现推动学术进程的代表性学者。他们的理论主张，既拓展了学术发展之路，也将自己推向学界的聚光灯下。然而，有些经济学家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的理论需要在时间的洪流中经过大浪淘沙般的洗礼，才会逐渐显现价值，并被世人重新捡拾。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Heinrich Edler von Mises）就是其中的一位。
称米塞斯是20世纪最出色的经济学家之一，应不算过誉。他是影响深远的奥地利经济学派承上启下的重要传人和领军人物，第三代掌门人，古典经济学价值观的解释者和坚守者。他原创性地提出了奥地利学派的货币、信用与商业周期理论，还在经济学认识论和方法论及他独特的市场交易学和人类行为学方面作出了许多开创性理论贡献。然而，他在生前与主流经济学家们格格不入，他的思想在他生命的最后40年受到了诸多冷落、嘲笑和讽刺，但奥地利经济学派尤其米塞斯，构成了混乱的经济学界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以1974哈耶克摘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为标志，奥地利经济学派开始走向复兴，米塞斯的思想才逐渐引起主流经济学界的重视，对米塞斯及其思想的关注与研究逐日升温。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人心，近年来我国学界以及各方对米塞斯和奥地利学派思想也表现出了越来越大的热情，对《米塞斯回忆录》《米塞斯大传》等译介作品的关注度持续走高，柯兹纳这本《米塞斯评传：其人及其经济学》中文版8年之后修订再版，便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米塞斯的原创性理论
奥地利经济学派的思想源远流长，其思想渊源甚至可追溯到16世纪西班牙经院哲学家的代表人物马里亚纳。虽然这个学派的创立者是门格尔，学派中又有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耶克，但坚定维系并捍卫奥地利经济学派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使之成为一个完整体系的，却是米塞斯。他至少做了两件事，有力地促进了奥地利经济学派传统的延续和复兴。
其一是撰写并出版了《人的行为》这一巨著。《人的行为》是继亚当·斯密之后思想史上难得的全面整合经济学理论的著作，为奥地利经济学派奠定了系统而清晰的理论基石。米塞斯关于经济学、经济学方法、市场过程、货币与商业周期理论以及比较经济体制等的原创性思想，都在这部著作中有系统完整体现。从本质上看，米瑟斯的人的行动科学的基石是行动着的人，而不是可以精确地用数量表示的、遵循物理学规律“运动”的石头或原子，人有其努力实现的内在意图、目标或目的，人也会形成如何实现这些目标的想法。遗憾的是，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了《人的行为》后，米塞斯几乎完全被美国经济学界所忽视。柯兹纳分析，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以数理经济学和计量经济学的爆炸式增长为特征，经济学的理论和方法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更不必说经济学思想的变化了），这就使得米塞斯的经济学在美国经济学家眼里显得完全老式和过时，不仅包括他的学术，也包括他的方法。
其二是在纽约大学主持研讨班。虽然在几年中只吸引了为数不多的一些学生追随米塞斯“科学的经济理论”，但多位后来声名显赫的奥地利经济学派大师都出自这个研讨班，如罗斯巴德、汉斯·森霍兹、乔治·瑞斯曼，以及柯兹纳。可以想见，即使是在纽约大学，作为一位世界知名的资深学者，米塞斯在学术上并没有得到同事应有的尊敬。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来自较早的时代，思想上偏见守旧、迎合工商业者的现实利益，甚至他的行为在某些时候使人尴尬。
米塞斯最独特、最具代表性的方法
米塞斯确信，明白无误地建立经济理论的认识论与方法论基础，是他的科学职责。为此，他反复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宇宙间有些事物是自然科学不能加以描述和分析的，在自然科学的方法适合观察和描述的事物之外，还有别的事物，那就是“人的行为”。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事件、每个行动，都是各不相同、独一无二的，都是自由行动且互相影响着的个人行动之结果；因而，不可能搞什么统计性预测，经济理论也不可能去验证。这一立场在《人的行为》以及他最后一部著作《经济科学的最终基础》中都有鲜明体现。当然，如柯兹纳所言，米塞斯坚持“人的行为”科学的认识论特征与自然科学之间有巨大差异，绝不是激进的或“极端的”立场。尽管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弗里德曼十分抵制米塞斯的方法论，但芝加哥学派创始人弗兰克·奈特却在《科学方法在经济学中的局限性》《经济学的“真理”》等代表作品中明确赞成类似的观点；而哈耶克则写了一本《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主要用意就是批判把自然科学的方法机械地应用到社会科学领域。
作为米塞斯嫡传弟子，柯兹纳清楚他很难毫无偏袒地讲述米塞斯的故事。但从本书行文中依然能看到柯兹纳在努力让叙述尽量客观公正。比如，他举例说，米塞斯在坚持他的方法论过程中所说的某些话，几乎没人会感到舒服；因为反对其学说的人数众多，米塞斯晚年在学说上带有某些极端特征；哈耶克对米塞斯的核心立场大致认同，却也批评了米塞斯的“极端”先验主义。
尽管米塞斯的方法论与理论主旨上的独特性使他成为二战后经济学界一个很不流行的人物，但这并不妨碍其理论学说的独特价值和持久生命力。“人的行为”科学的特征就是在最基本的个体行为逻辑上构造经济学理论大厦，而今，它已被视为奥地利经济学派最独特、最具代表性的方法。
“他的最显著的特征是他不可改变的诚实”
在米塞斯之前，门格尔颠覆了古典经济学价值理论；维塞尔从主观价值理论角度探讨“成本”和“价值”的关系，努力“让理论符合现实”；庞巴维克开创了资本理论、提出了生产结构理论。然而，他们从未试图让经济学理论成为一个整体，也从未试图建立一个学派。
作为奥地利经济学派灵魂人物，米塞斯完成了这个任务。从古典经济学时代起，货币就被搁置到一边，没人用分析其他经济问题的同样方法来分析货币。在老一代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那里，这种断裂格局继续着。米塞斯着手改变这种分割局面，将对货币及其购买力的分析研究构建在奥地利学派对个体行动和市场经济的分析基础之上，成为基于个体行动的完整的分析体系；由此，货币与相对价格之间、微观与宏观之间不再存在分割局面。米塞斯从经济行为的理论出发，认为经济理解的核心在于解释市场过程的系统特征而非均衡的数学条件，他关于市场过程的经济学，构成了他整个经济学体系的基础，也是他与当时的新古典经济学家之间最重要、最根本的区别。他把货币理论和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价值、价格理论结合在一起，开创性地建立了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商业周期理论；他修正并发展了奥地利经济学派的资本与利息理论……
然而，米塞斯的一生却始终面临着各种逆境。对抗通胀、抵制纳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背井离乡，以及来自经济学界的蔑视、指责和排挤。终其一生，米塞斯都没能得到一个正式教职。爱莲娜·克雷娃曾经分析认为，有三股力量造成了他的“特殊”际遇：其一，他在政策上是坚定的自由放任主义者；其二，他是个犹太人；其三，他个人拒绝妥协，在原则问题上从不让步。米塞斯的学生哈耶克和弗里茨·马赫卢普则总结说：“虽然米塞斯的成就之大可以让人忽视这三条缺点中的两条，但还是无法让人完全忽视全部三条缺点。”
在米塞斯的全部三条“缺点”中，第三条又构成了他鲜明的人格特征。正如柯兹纳在书中所总结的，正是这个方面，确立了米塞斯在20世纪经济学中的地位：不管怎样，米塞斯不是作为一个出色的理论经济学家而闻名于世的，也不是因为他在推动20世纪奥地利经济学的发展中扮演了中心角色而最应该被称道，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是20世纪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最直言不讳、最坚定有力和最有激情的维护者。终其一生，米塞斯从未妥协和屈服。事实上，坚持真理的思想勇气和学术研究中一贯的诚实正直，或许才是米塞斯其人的真正魅力所在。
美国经济学家本杰明·M.安德森是米塞斯在学界少有的“知音”之一。米塞斯用以形容安德森的一段话，或许也可以非常恰当地描述米塞斯本人：“他的最显著的特征是他不可改变的诚实。”“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对他认为是正确的东西提出自己的看法。假如他‘克制’一下他自己，对那些流行的，但却是可憎的政策所进行的抨击不要那么激烈，那么他就会获得最有权势的官职。但是，他没有妥协。这种坚定性使他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与众不同的人物之一。”
